第56章

一場慘絕人寰的天禍過後,大衡朝損耗嚴重,經濟萎靡,惡事頻發,想必需極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到疫前的安穩盛世。

沈雁清當日無令回京乃是大罪一樁,天子念他治疫有功,將功補過,並未降職,只罰俸祿半年,也算小懲大戒。至於陸塵與院判等人,皆有不同程度的嘉獎,或加官進爵或金銀賞賚。此外,一封聖旨送至王府,天子褒贊王鈴枝乃當代巾幗豪傑,賜“英雲郡主”封號。

沈母得知兒子只是被罰俸祿,長籲一口氣,“散財去難,好在陛下還是念著你的苦勞。”又啼淚說,“你應承母親,往後這些事可不許再沖到前頭去。”

沈父亦是長嘆,“你在錦州這半年,我與你母親寢食難安,雖我知曉你是為了天下百姓,但你也要可憐可憐我們這顆父母心。”

“讓父親母親擔憂,乃兒子的不是。”

沈雁清安撫好雙親,走出庭院,掩唇低咳幾聲。裕和即刻呈上披風,“大人,這天漸漸冷了,大夫囑咐過你不可受涼。”

沈雁清倒沒有推脫,三兩下將披風系好,輕聲說:“今日在市集遇見英雲郡主了。”

裕和不知他為何突然要提起王鈴枝,正想發問,沈雁清卻更像只是自言自語,又接著道:“回主院罷。”

近半年沈雁清和紀榛都不在此,主院沒了兩個主子,顯得冷冷清清。奴仆日日都不落打掃,倒一貫的幹凈整潔。

只是前日沈雁清回主廂房後第一眼就發覺原先擺在鏡台的匣子不見了,他歇都沒歇一口氣就喚來收拾的奴仆詢問。一問才知沈母來過,見匣子中有粉玉便拿走了,幸而其余的東西都還留著,擱進了櫃裏。

對旁人而言,裏頭恐怕只是些不值錢的破爛玩意兒,可沈雁清卻魔怔般拿了不肯撒手,一件件細細撫過,最終將那串紀榛曾視若珍寶的彩繩戴在了自己的腕上。

他坐下來,環視著主廂房,竟是每一寸都能清晰地捕捉到紀榛的身影。

紀榛喜歡半躺在那台美人塌上看話本吃蜜餞,也曾站在窗邊笑意盈盈伸手去接檐角落下的冷雨,還有那架意寓琴瑟和鳴的奢麗婚床,數不清多少回紀榛盤著腿坐在上眼巴巴地等他入眠,困得腦袋都一晃一點也不肯先就寢。

滴滴點點,回想起來分明都是些樂融融的記憶,可愈是美好,愈是滲入骨髓的酸疼。

他亦忘不了他垂手可得的溫良與愛慕被忿恚的眼神、滾燙的淚珠、冷漠的背影和拒絕的姿態逐漸取代,笑與樂蕩然一空,哀與愁卷土而來。

這半年之長他時常想,利與情不可盡得,若他能當斷決斷割舍一物,不至於陷入兩手空空的痛局。太貪心的人,注定二者皆失。

幸喜時至今日,孰輕孰重,他心中終於有了不可移易的定奪。

沈雁清輕撫腕上細韌的彩繩,仿若能借此觸摸到擁有此物之人的溫度。

相思太濃,他緩緩合眼,唯只能在飄渺的夢裏,討一場空歡喜。

軍帳當中,氣氛凝重。

耶律齊從鼻子裏哼出氣來,“本王明白將軍之意,可我也得對我契丹的勇士著想。契丹師出無名,勝了自是兩家歡喜,若敗了大衡朝的天子問罪起來,我契丹又該怎麽自處?”

蔣蘊玉擰眉,“此戰只勝不敗.....”

耶律齊擡手高聲說:“小將軍,你我交戰多次,我敬你少年雄傑,也知道你驍勇善戰,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戰場上一日不降旗,誰勝誰敗,誰敢做擔保?”

林副將性子沖,回:“我做擔保!”

“林兄莫要激動。”紀決摁下林副將的手,沉思後道,“我明白王爺的思慮,其實師出有名不過是事在人為。”

“秦先生請講。”

紀決指點輿圖上的京都,徐徐道:“一月後朝臣出使契丹.....”

議事聲被帳外的獵獵風聲蓋過。

呼呼——

“公子,你還不想睡嗎?”吉安剪短燭心,打了個哈欠,外頭的風嘩啦一聲撞在營帳上,他手一抖,“這漠北的風真是非同尋常,白天還收斂些,晚上叫得跟要吃人似的,我們在京都聽都沒聽過。”

紀榛今日吃撐著了,到現在還漲得難受,他邊走邊揉著自己的肚子,聽著猛烈的風聲也有幾分驚怕,“你把帳門堵嚴實些。”

“嘿嘿,我早就拿大石頭壓著了,公子就放心吧。”

紀榛一屁股坐在軟榻上,接過吉安倒來的茶消食,咕嚕嚕喝下一大杯。

“公子,入秋了,今夜多加一床被褥吧?”吉安吭哧吭哧將櫃子裏的厚被搬出來鋪在榻上,“真是稀奇,京都這會肯定還涼颼颼的,漠北就跟冬天一樣冷了.....”

紀榛聽他左一句京都右一句漠北,把喝完的茶杯擱在小幾上,“你怎麽總是提京都?”

吉安轉身坐下,搔著腦袋,試探地問:“公子,你難道不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