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楊三又為殷予懷端來了藥。

那藥, 看著顏色又深了些。如此深的顏色,應當是把幾副藥熬在了一起。

殷予懷怔了一瞬,隨後不再推辭, 輕輕服下。

待到熏香和寒風徹底將他身上的藥味消散掉,他才緩緩地打開門。

雨下了一夜, 從佛堂回到齋房,一刻也沒有停。

殷予懷看了看天色, 看這雨, 怕是會下幾日。正如楊三適才所言, 今日, 他們應該是下不得山了。

雖一夜未眠,但殷予懷眸色很平靜,教人看不出絲毫疲累。淅淅瀝瀝的雨聲不斷傳入耳中的那一刻,他甚至輕微地想了一番, 莫不是昨夜他太過虔誠,佛方才願意多給他幾日。

察覺到, 他已經能夠在心中開自己玩笑的時候,殷予懷淡淡地垂下眸。

他的眸,曾經那如死水般的一切,開始化去了枯寂,變為了徹頭徹尾、無波無瀾的平靜。

其實說不清這樣的平靜是好是壞,當一個人的骨子都染上悲切,眼眸的平靜便恍若無用的偽裝。

殷予懷輕輕擡眸, 靜靜望向齋房中正燃著的香爐。

待到衣衫都熏上佛香,便是他, 都再也察覺不出絲毫的苦澀。

他輕輕地垂頭, 緩緩地擡起筆。

*

待到了早膳時間, 外面突然有人敲門。

楊三上前開門,便看見了送來清粥的小僧。

楊三一邊道了謝,一邊在小僧走遠之後,緩緩關上門。

待望向裏面正執筆寫著什麽的殷予懷時,放下了手中的清粥。

殷予懷聽見了動靜,待到楊三正準備走過來時,輕聲問道:“已經到了晨時了嗎?”說著,他緩緩望向窗外,恍惚間像是看見了一顆桃樹。

楊三一遍點頭,一邊將清粥端上去:“外面的雨還未停,今日應當是下不了山了。寺中早膳只有清粥,殿下不若先用膳了再做其他的事情。”

殷予懷對著楊山端上來的清粥,其實沒有什麽口腹之欲。

但是就像他不再拒絕那一碗碗藥一般,對這樣一碗清粥,他也沒有再拒絕的意思。

“那放下吧。”

看著楊三松了一口氣,殷予懷輕輕笑笑,像是突然生了興趣,他輕聲問道:“楊三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楊三原本正在布膳,聞言怔了怔,隨後搖頭:“回殿下,楊三家中,無人了。”

殷予懷輕聲“嗯”了一聲,楊三放下了清粥,將那些不曾對任何人講述的過往,在這個滿是佛香的房間,靜靜地說出來。

“兒時家鄉遇了饑荒,一路逃到了汴京,恰巧遇見宮中招人。那時其實不知道究竟招的什麽人,只是為了不餓死,便去了。再後來,奴便到了宮中,尋了個師父。師父從前是管理禦花園的,擅長些花草樹木,楊三也就隨著學了些皮毛本事。後來,就遇見殿下了。”

沒有怎麽隱瞞,楊三說的很簡單。

殷予懷靜靜聽著,最後輕聲問道:“那日後,還想回宮嗎?”

楊三看著殷予懷,隨後沉默了一瞬,最後說道:“不想了,楊三想在殿下身旁。”

殷予懷輕輕怔了一瞬,隨後唇邊輕輕帶了一抹笑。

便是連楊三,都看出來了嗎?

也是,楊三是個通透人,他也從來沒有瞞過楊三。但凡楊三有心一些,都應該察覺的到了。故而殷予懷只是輕輕搖了頭,望著還只有十幾來歲的楊三。

“再過些時日,孤身旁便不需要人伺候了。”

楊三手握緊,終於露出了少年人的一面,他不可避免地紅了眸,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說出任何一句,都是犯上,說出任何一句,都是放肆,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宮人,他不能。

殷予懷緩緩用起了清粥,待到淺淺用完半碗,便實在咽不下去了。

他將湯勺放回木碗之中,望向楊三:“彼時,便別回宮了。幽州也很好,便代替孤,留在幽州吧。臨走之前,孤會為你尋個閑暇差事。”像是想到了什麽,殷予懷望向窗外那顆桃樹:“是孤要謝謝你,那顆樹,如若沒有你,可能早就死了。能夠等到被人伐掉,已經是它的福氣。只是可惜,沒有能夠等來春天。”

殷予懷平靜地說著一切,眼眸中也沒有什麽情緒。

就像是,逐漸開始交代他離去之後的一切。

待到小僧再來收用完的木碗和湯勺時,殷予懷望著窗邊的桃樹,輕聲問了句:“小師傅,在下想知曉,是所有的院子中都會有一顆桃樹嗎?”

小師傅點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是,畢竟我們是‘桃靈寺’嘛。無論是僧人的院子,還是齋房的院子,都會栽上一顆桃樹的。今日下雨,公子可以等雨停了再多去轉轉,雖然每個院子中都會有桃樹,但是每個院子的桃樹都不一樣。若是公子細細看,說不定還能發現每顆桃樹的名字呢。”

殷予懷生了興趣:“桃樹還會有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