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八)

京城的四月氣溫緩慢回暖, 行人春衫飄逸,小娘子們用層層華艷的襇裙包裹住纖瘦的腰肢,彩帛飄飛迎風欲舉, 仿若神妃仙子, 郎君則寬衫大袖褒衣博帶,護城河兩岸踏春行令的車馬日日不絕, 流觴亭裏終日燃燒著炭盆。

開春之後, 大夏進入了新的一年, 去年那些風風雨雨都被年節給洗去,成了貼在回憶裏薄薄的字畫,被風一吹就要腐朽碎裂,百姓們照常過著自己一成不變的生活, 偶爾聽聽京都名門的郎君們是否又有了新的動向。

最近都城裏最值得看的熱鬧莫過於詩禮簪纓的王氏族長因病乞骸骨,一封奏折告老還鄉了。

王尚書年少時與謝首輔並稱為京華雙玉,王家璧玉和謝家玉樹,兩人不知攬走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直到現在,不少同朝為官的老臣回想起當年的往事還會暗暗咬牙切齒一番, 自家老妻——或是心上紅妝都曾為他們倆神魂顛倒過不知多久, 好不容易這倆禍害老了……他們的兒子孫子又長大了!

氣煞人也!

而如今,也到了風華正茂傾倒京華的王家璧玉上書自陳垂垂老矣的時候了。

王尚書告老的折子首先遞到了鳳凰台,台城首輔謝淵盯著這本折子看了許久, 將它合上,交給門口守候的小內監:“直稟陛下。”

在內宮與寵妃遊嬉的君王睜著昏沉的眸子,將奏折上的字看了一遍又遍, 終於用糊塗的腦子看明白了裏頭的意思, 耷拉著眼皮的瞳孔裏放出一點清明銳利, 旋即又變作迷醉的癡笑:“一玉去也,去也。”

折子被輕飄飄地合上,和著皇帝的這句話一起,被原模原樣地送出了鳳凰台。

隔日,王尚書便由家人攙扶著前往鳳凰台謝恩,陪伴在他身邊的正是這兩年青雲直上姿容美昳的王侍郎,王鳳子今日沒有穿著慣愛的寬袖大氅,也沒有穿制式冠服,而穿了一套色澤深沉得有些過分沉郁的深衣。

深衣衣裾平直,佩玉琳瑯,邊襟滾著半掌寬的褖紋,這衣服做工精致典雅,恍然是多年前京城流行的風格。

皇帝眯著酒醉未醒的眼睛,審視了一番從殿外而來的一老一少,忽然笑起來:“這不是璧玉又回來了?”

這麽說著,他撫掌而笑,對於這樣代代相傳的相似性表現出了異常的偏愛:“正巧,尚書去後,朝鳴台無人執掌,王瑗之才德高甚,又有家傳淵源,便擢升朝鳴台令,備台城行走吧,這下朕的朝鳴台,可是切切實實有了一只鳳凰兒了。”

台城行走,位同大夏儲相,說他一飛沖天權傾朝野也不為過了。

朝鳴台有了新的掌權者,誰也沒注意卸任的王尚書是什麽時候離開京城的,王瑗之在接手了朝鳴台後兩個月,門庭若市的拜訪者就將名帖塞滿了王家的門房,但現任的朝鳴台令不是個喜歡交遊的性格,從他年少時起,就是個不愛搭理人的高冷性格。

不過仔細想來,似乎他也並沒有缺席過什麽宴飲,為什麽會給人這種感覺呢?

可能是……當時他身旁總是有另一個更長袖善舞的人居中調和,完美地彌補了他的缺點?也可能是因為他在對方面前的姿態過於柔和順從,以至於給了人他其實並沒有那麽難以接近的錯覺?

這些時日裏,唯一一個能每次來都得見的也只有桓家的郎君了,連專注朝事的謝首輔都聽說了王瑗之和桓郎君頗為親密的傳聞。

龍陽之好在大夏不是什麽值得驚奇的事,世家大族的郎君之間有些超出界限的情誼還算是有點兒時尚潮流的風雅之事,總歸只要不耽誤娶妻生子,任何荒唐奇事都是錦上添花的雅趣。

就連當朝皇帝都有一兩個男寵呢。

其實很多人私下裏也有過揣測,謝首輔和王尚書年輕時或許也有過那麽點兒故事,不過兩人都是端方正持正的性格,這種話說出去總感覺有玷汙之嫌,慢慢地也就沒人說了。

謝首輔聽聞王瑗之和桓真知的事時,眉頭都沒有動一下,只是點點頭,轉而問起了另一件掛念已久的事:“……漠北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家仆垂首而立,搖搖頭:“商隊多方打聽,都沒有聽聞郎君的蹤跡,三年前的初冬,定州的確接收過一名自京城而去的流放犯官,但是不到一年,那名犯官就患病身亡了,商隊派人偷偷掘墳開棺,裏頭確有一具屍骨,但仵作看了,其人身形骨骼粗大,並非官僚人家出身,絕不是郎君。”

謝首輔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

家仆便道:“而後商隊回轉南下,沿路分撥將幾條通往京城的必經之路都走了一遍,但是根本找不到有關郎君的只字片語,也可能是時間過久,客店旅舍都記不清來往客人的緣故……”

“要麽……”他猶豫了一番,不敢欺瞞家主,只能低聲說,“要麽,就是郎君轉向塞外北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