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七)

穿著簡素長衫的青年手裏提著一只藥簍子, 不疾不徐地從巷口走進來,泥土夯成的道路凹凸不平,因為連日放晴, 每走一步都會蕩起許多塵土,很快就將人的衣擺染得灰蒙蒙一片。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最後一戶人家前,擡手正要敲門,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保持著舉手的姿勢, 青年的雙眼落在門前,自己的腳下,那片淩亂無序的塵土, 忠實地記錄下了數不清的雜亂腳印。

……這裏只居住了他們三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數量這樣繁多又各異的腳印。

最可怕的是, 腳印的方向都是朝前的,沒有一個朝外。

也就是說, 有很多人進去了,並且……他們沒有一個出來。

青年緩緩放下了手,捏著藥簍子的指節緊縮,關節泛出了青白, 和煦微風適時地吹拂過小小的院落,帶來了某種不詳的氣味。

很淡的鐵銹味,混雜在幹燥的塵土和浮動的脂粉香氣中, 微弱得像是一個錯覺。

最好的選擇是假作什麽都不知道, 從容地轉頭離開, 假如院子裏有埋伏, 那附近肯定已經被重重包圍, 立刻想辦法脫身是最明智的。

但此刻站在這裏的是“謝飲玉”, 是敢用性命去為天下人尋求一個真相, 敢只身前往漠北苦寒之地,受流放之苦追尋事實的人,這樣一個將理想和信念置於最高,重視虛無縹緲的東西甚於一切的人,會怕死嗎?

他會怕死到,明知跟隨陪伴自己的家仆就在院內生死不知,而只管自己逃命?

謝琢在門口站立了一會兒,褪去臉上用於偽裝的恭謙笑容,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將門重重一推。

院門沒有鎖,被他一碰就應聲而開,嘎吱一聲短促輕響,挾裹著銀鈴般的笑聲灌入他耳中。

幾只手從一旁伸出來,爭前恐後地攀附上他的身體,用不容掙紮的力道將他拖拽入院中,好像生怕他發覺不對轉頭就跑,這些女孩子們不知道在門後等待了多久,呼吸低微弱不可聞,只等待著這一瞬間院門的開啟。

一塊帶著脂粉氣息的手帕快速捂上來,想將被挾持者未脫口而出的求救聲堵死在喉嚨裏,但手帕尚未觸及到對方的皮膚,被姐妹們死死束縛住的男人忽然微微側過了頭,向著握住手帕的女孩投來了冷淡漠然的一瞥。

這個視線令嬉笑的女孩驟然如被掐住咽喉,一種不可名狀的寒意侵入了她的肌骨。

明明被抓住的是對方,落入紅粉骷髏陣的也是對方,將要殞命在此的也是對方,她們的雇主明確說過,她們的目標就是一介書生,出身名門望族,或許粗通武藝,但絕不懂與人搏命的招數。

那為什麽,她會從這個眼神裏得到莫大的威懾?

穿著長衫的男人被女孩子們裹挾著推入了院中,地上斑駁的血跡已經被她們用灶灰掩蓋了幹凈,只能感覺到腳下略有些不平坦,謝琢站立在那裏,沒有反抗也沒有呼喊,只是沉默地巡視了她們一圈,平靜得完全不像是一個意識到將要面對什麽的人。

“阿鉤還活著嗎?”

出乎意料地,他張嘴問的第一個問題,甚至不是問她們的身份、來歷,而是詢問那個有些蠢笨的家仆的去向。

身披紅妝的新娘已經將短刀滑入了掌心,聞言有些驚訝地打量了一下對方:“真是主仆情深啊,有你這樣一個主人臨死還在惦記他,他應該也走得痛快,放心,這就送你下去見他。”

“……濫殺無辜,忤逆國法,天理難容。”

這本是應當義正嚴辭呵斥出來的語句,但謝琢的語氣卻平靜得有些過分,他甚至好像沒有被阿鉤的死訊給撼動,整個人猶如一尊頑固生冷的鐵像,固執地重復著這些在這個時代說出去會被人輕聲嗤笑的東西。

新娘將眉尾一挑,娟秀好看的臉上生出了一點難言的戾氣:“說得好,天理國法容後再究,你先下地獄去吧!”

將謝琢團團包圍的女孩子們紛紛握緊手中的刀刃,就要踏步蹂身而上,謝琢站在原地不閃不避,猝然問道:“你們輾轉千裏,追蹤至此,就不好奇你們要追殺的到底是什麽人?就不好奇,為什麽你們的雇主會花費這麽大的力氣,命令你們去追殺一個被流放到漠北的普通文人?”

為首的新娘手中短刀一頓,旋即回神:“少花言巧語了,我們不過拿錢辦事,對你們這些世家門閥的勾心鬥角一點都不感興趣。”

世家門閥。

這個被她無意中透出來的詞為謝琢所捕獲,這意料之外的選項令他的眉心微微一動。

世家門閥?怎麽會是世家的人?

他被流放已經數月,從漠北逃回也是突發事件,除了趙無缺和麾下數人外並無人知曉,就算是那些記恨他試圖揭開六年戰役真相的世家權貴想要謀害他,也不應該挑在這個奇怪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