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五)

夜晚的山林猶如吃人的魔窟, 各種野獸出沒,謝琢帶著重傷的阿鉤無法走太遠,索性尋了一處較為隱蔽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哪裏有小溪在奔流, 潺潺的水花聲響了一個晚上, 阿鉤被腿上的傷痛到無法入眠, 靠在樹根旁喘氣, 謝琢脫下外袍撕扯成布條給他做了捆紮,遮蓋住濃重的血腥味。

兩人睜著眼睛苦苦捱到天亮,趁著薄霧熹微的時候,艱難地向著有炊煙冒出的方向走去。

這個選擇很危險,但是阿鉤的傷勢如果不處理一下, 很可能等不到出山就會死在路上, 更何況他們對此地全然不熟悉,若是迷失在山中更為致命。

轉過一個山坳, 眼前就是一座小小的村落, 說是村落,其實不過是幾座破舊的茅草屋,檐下放著幾只大簸籮, 上面攤著許多顏色深重的菜幹。

他們走過去時,柴門裏走出幾個白發蒼蒼弓腰駝背的老婦人, 她們站在門邊,看著這兩個狼狽怪異身上帶血行色匆匆的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在原地,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像是幹枯瘦長的冷鐵立在那裏, 絲毫不見任何一絲對於這兩個奇怪外來者的好奇。

這種古怪的觀望神態讓阿鉤從心底感到了一種難言莫名的恐懼, 像是有纖細冰涼的小手從地裏伸出來,悄悄扣住了他的腳踝,一路順著脊背撫上了他的心臟。

在這些老人冷漠的視線裏,阿鉤感覺腿上的傷都沒有那麽痛了,他只想著趕快離開這裏——無論是去哪裏都行。

但奇怪的心理感覺肯定不能被謝琢采納,三郎君攙扶著阿鉤走過去,選了距他們最近的一位老婦人,上前問道:“老夫人安好,我與我仆行至此處,遇到了強人,驚慌之下逃入山林,想尋一位識得路途的男子帶路引我們出去,不知老丈可在家中?”

老婦盯著謝琢看了一會兒,好像聽不懂他的話似的,只是默不作聲地瞅著謝琢,眼皮耷拉,臉上深刻地皺紋裏寫滿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淡。

謝琢仿佛沒有意識到對方的抗拒,毫不氣餒地又詢問了一遍,這次稍微提高了一點聲音,態度和藹可親得完全不像一個出身富貴的世家子弟。

聽他第二遍詢問,那名老婦終於動了動眼皮,幹癟的嘴巴抽動了一下,從嘴裏扔出兩個梆硬的字:“死了。”

謝琢眨了眨眼睛,略微一想,猛然意識到,這裏或許就是趙無缺跟他提及過的“寡婦村”,六年戰役期間,邊境定州告急,所有成丁都被拉上了戰場,到後來,因為兵員折損嚴重,征兵的標準不斷放寬,竟然到了“凡能舉握劍斧者,皆入兵書”的地步,上到八十老翁,下到八歲孩童,全都被囊括在內。

有許多村落,一夕之間男丁盡無,一部分是為了逃避征兵躲入山林了,另一部分則是被強行征走了。

這些村落裏只剩下了年邁的老婦和實在無法可用的嬰孩幼童——就連婦人都被征入行伍,“行漿洗縫補炊火事”。

有些村一整個村子都被征空了,留下孤兒寡母苦苦守候,這樣的村子就被稱作“寡婦村”,趙無缺帶著謝琢在外行走時,給他指過一處村落,說那裏就是距離定州城最近的寡婦村,滿村男丁都留在了“填屍線”裏頭,定州軍每年會給她們發餉,這本是不符合大夏撫遺烈屬規則的,給定州的餉銀裏也沒有這部分,所以這些餉銀就都是他偷摸學著私造的軍錢。

“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不是積年庫吏,誰也分不清。”趙無缺提起這件事情時還挺驕傲。

將趙無缺的臉從腦海裏揮去,謝琢意識到,他和阿鉤可能的確是來到了一個“寡婦村”。

老婦看了他們一會兒,往後退了兩步,將籬笆紮的門打開,轉身慢吞吞地向著屋裏走去,擡手將遮住門框的破布撩起,大大地顯露出其中的景象。

謝琢會意,扶著阿鉤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屋,很識相地坐在了門檻上,沒有貿然踏入房間。

老婦對他的識相大概也很滿意,出來的時候手裏還端著一碗清水,一言不發地遞給了阿鉤。

阿鉤喝水的時候,她就呆呆地盯著阿鉤瞧,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

謝琢試探性地開口索要了一些幹凈衣物,老婦瞧了他一下,竟然轉回屋裏去拿了,但等她出來時,謝琢頗有點哭笑不得——

他原本的意思是借兩件農家衣物,拆散頭發,打扮成尋常百姓的樣子,但是老婦手裏居然只有一件衣服,而且她伸手遞出的方向,明顯是對著阿鉤的。

被刻意無視了的謝琢:……

阿鉤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越過主家被偏愛的場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地將求救的視線轉向了三郎君。

謝琢示意他收下,從容地代他向老婦道了謝,老婦卻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回屋去了,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這兩個不知來歷的陌生人在這裏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