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六)(第3/3頁)

那上面的字他熟悉之極,在文會上、信箋上、綢帛上、竹片上,他曾無數次地見過相同的字跡。

鐵畫銀鉤,清俊挺秀。

那是飲玉的字。

王家祖孫的談話不再有第三個人知曉,京城裏的人只覺得好像哪裏有了新的變化,王尚書身旁多了個形影不離的王瑗之,便是朝中重臣前來拜訪,他也能獲得一個旁聽的位置。

這種暗示足夠讓所有人都明白王尚書的意思,於是幾乎是一夜之間,稱呼他的小字“王鳳子”的人變少了,轉而是鄭重恭敬的以字號稱之,就算心有不滿言語暗諷時,也下意識地選用了”王瑗之“這個名字。

在王瑗之悄無聲息地在朝中緩慢獲得更多影響力時,他和謝琢對於兵部的調查一直沒有停止。

刑部借調來的老吏都是業務熟手,套話一等一的厲害,很快就整理了數十張供狀交給他們,王謝二人點燈熬油地看,竟然完全沒有在這些供狀中找出任何不利於兵部的地方。

戶部從庫房裏找出類似的假軍錢共八萬整,軍部挨個辨認,堅決不承認這是兵部鑄造的,他們翻出所有文書,一條一條核對,居然真的找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好像這批錢完全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簡直稱得上是出現得莫名其妙。

王瑗之坐在桌前,神情冷凝:“兵部查不到這批錢的任何蹤跡,工坊裏的記錄也都一一核實過,的確沒有鑄造這批錢的空余時間,所以這批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事情查到這裏,已經往匪夷所思的方向去了,這憑空多出來的八萬軍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謝琢眼簾微垂,臉上沒有一點不安的樣子,他用剪刀剪去油燈的芯,撥亮了火光,輕聲道:“軍錢流通,無非就過三處,兵部鑄造,軍隊經手,最終流入戶部,既然兵部這裏沒有,那問題不是出在軍隊,就是出在戶部。”

軍隊,戶部。

王瑗之的心一沉。

這兩個地方可都關系著大夏命脈,無論哪裏出了問題,都不是可以輕易抹過的。

更重要的是……

他凝視著謝琢沒有任何異樣的臉,深吸一口氣:“軍部已經徹查過,證明並無私造軍錢,你當堂狀告軍部的事情要如何收場?”

謝琢微微笑了笑:“這個麽,無需擔憂,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他的笑容非常輕松,輕松到王瑗之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緊張之色,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王瑗之想不出他要怎麽做,他只能和以往一樣,近乎盲目地信任著謝飲玉。

於是當他在朝堂上,聽見謝琢坦然認下了誣告之罪,自請流放漠北時,他眼前一黑,全靠身旁族兄死死抓著才沒有當堂栽倒。

那個清俊挺拔的身影跪在朝堂中央,平靜地接受著各方或鄙夷或輕視或嘲笑的眼神,在兵部尚書傲慢又帶有施舍意味的憐憫“求情”下,終於得到了上首皇帝輕描淡寫居高臨下的一個“準奏”。

“丹青令謝琢,無故誣告兵部上下,為正朝堂法紀,肅清綱常,著抄沒其家產,流放漠北,遇赦不赦。”

遇赦不赦,日後就算有大赦天下罪犯的機會,也無法惠及謝琢本身,這才是最狠的招數。

謝琢深深彎下了脊背,對著皇座謝恩,而兵部尚書從頭到尾都站在他側前方,站位微妙,不避不讓地接下了他這個跪拜,而聽見這個判決的謝首輔對此始終不置一詞。

王瑗之腦中轟鳴,近乎呆滯地看著殿外侍衛沖進來,將謝琢的冠服除去,粗暴地鎖上連枷,拖出了大殿。

在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看見衣衫淩亂形容狼狽的謝琢忽然側過臉,對他輕柔地微笑了一下。

像是安撫,又像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