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魍魎之國(十七)(第2/3頁)

蘆屋道滿的視線剛好正落在木盤子裏的剪刀上,聽見這個請求後本能地就要拒絕:“我從來沒有給人剪過頭發,還是讓侍女來……”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對上了章子隱含著失望的眼神。

纖弱的女孩有著一雙剔透溫柔的眼眸,長長的睫毛遮在瞳孔上方,像是蝴蝶薄薄的翅膀在翕動,她露出失落眼神的時候,這對鴉黑的翅膀就會緩慢地垂下,讓這個本就病重的年輕女孩比任何時候都脆弱易碎。

就好像……讓她這樣難過,簡直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情。

蘆屋道滿拒絕的話被本人咬斷了,他看看鋒利的剪刀,又看看靜默的內親王,捏了捏不知為何有些顫栗的手指,嘆著氣投降:“好吧。”

大狐狸轉動了一下耳朵,注意到蘆屋道滿拿起剪刀的手有那麽一下是拿空了的。

這對於一個擅長動筆畫符的陰陽師來說是不能理解的失誤,畫符是個精細活,再差勁的陰陽師也有一雙穩定靈活的手,更不用說像是蘆屋道滿這樣頂尖的優秀術士——就算對他的行為方式不予苟同,安倍晴明也要承認他在陰陽道上的才能是難得一見的。

畢竟不是隨便一個人都能設下連安倍晴明都一時解不開的復雜陣法。

就是這樣一個令絕世的大陰陽師都認可的術士,竟然罕見的失了下手。

不過這只是一個誰都沒有注意到的小插曲,章子伏在皮毛柔順的狐狸式神身上,蜿蜒到地面的長發被蘆屋道滿一點點捋順、對齊,而後用絕無顫抖的穩定的手操持著剪刀幹脆地截斷。

伴隨著烏黑的發絲一縷縷落在地上,術士用低沉溫和的聲音開始繼續著上次沒講完的故事:“十二歲之後,我離開了家,跟隨一名遊方的僧侶行走,僧侶年紀很大了,在鄉間頗有名望,很多貧苦人家都將自家養不起的小孩交給他,以換取活下去的機會……”

“帶著小孩子遊方嗎?聽起來是個十分慈祥善良的僧侶。”章子的臉壓在狐狸絨毛裏,有些困倦地接話。

蘆屋道滿的聲音頓了頓,贊同道:“的確,那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僧侶,很多人都說,他的樣貌和佛陀差不多呢。”

這是蘆屋道滿從別人身上學到的第一課,越是要做惡事的惡人,就越要用和氣善良的樣貌包裝自己。

這個靠著販賣幼童為生的僧侶,其實沒有多麽靈巧的口舌,不過是靠著一張慈祥的佛陀般的臉,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愚昧鄉民們的信任,許下了“盡管生活清苦,但是未來能靠著勞作好好生活下去”的承諾,從他們手中帶走了一個又一個年幼的孩子。

這些被帶走的孩子有小部分被賣給了武士作為奴仆,大部分則賣給了花柳巷,和祇園那種高端場所不同,分布在魚龍混雜之地的花柳巷比汙水溝還要肮臟,遊廓裏的遊女們死亡的速度很快,而作為替換的女性總是不夠,況且有特殊喜好的客人也不少,那裏對於孩童的需求也是一個無底洞——不論性別的。

慈眉善目的老僧侶將上百個孩童買到了不同的遊廓裏,蘆屋道滿則是他最為滿意的一個,看啊,多麽漂亮的孩子,就算年紀尚小,還成長在貧苦的賤民中間,也不能掩去他身上天生的屬於明珠的光芒,老僧侶欣喜若狂地用粗糙的手擦掉道滿臉上的薄灰,盤算著要將他賣出多高的價格才合適。

蘆屋道滿用平穩的聲音給章子講述他和老僧侶“遊方”途中遇到的事情,故事以老僧侶撞上了兇惡的地縛靈而結束。

“雖然只相處了短短十五天,但他算是我在陰陽道上的領路人,我對他……十分感激。”

年幼孩童借用活人的血肉收服了自己的第一個式神,由此發現了自己在陰陽道上的天賦,這可能是惡貫滿盈的老僧侶一生做出的唯一貢獻……不,說這是他一生犯下的最大的惡也不是不恰當。

但蘆屋道滿在傾吐出有關謝意的語句時,是那麽的感情真摯,懇切到讓不知前因後果的安倍晴明都有些惡寒。

術士彎腰收起落在地上的發絲,用侍女遞來的絲綢束好,放進一只長盒子,在神鬼並行的時代,頭發和指甲是經常被用作詛咒的道具,貴族對此十分重視,往往會有專人處理這些殘余,而有蘆屋道滿在,侍女們自然地將這個盒子交給了他。

大狐狸打了個哈欠,看著蘆屋道滿將這個盒子收入袖子。

聽著故事的內親王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呼吸打在狐狸身上,吹得那一小簇絨毛不斷地倒伏又立起。

蘆屋道滿蔑視那些滿腹脂膏的公卿,假笑著施舍憐憫的貴族們虛偽惡心,而他們誕下的繼承人怯弱又愚蠢,不僅是男性,被呵護著簇擁在時令鮮花和鮮艷綢緞裏的女性們也都大腦空空,她們面對未見之物會故作姿態地發出驚呼,還不忘記用精巧的扇子遮住嘴唇,這些嬌弱的作態只會讓蘆屋道滿感到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