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魍魎之國(十七)

蘆屋道滿陪伴在章子身邊的那只狐狸式神這幾天矜持了很多。

具體表現為每次情不自禁地用鼻吻親了章子的臉頰後就會迅速退開, 被章子梳毛梳成一灘狐狸餅後不再躺在章子身邊睡覺,而是堅持走開一定距離——聊勝於無的距離,以及會在章子一件件脫去累贅富麗的唐衣時低頭給自己舔毛或是專注於一只飛來飛去的小蟲, 而不是好奇地鉆進那堆充滿了人類身上獨有的香氣的衣物裏攤開四肢。

不過這種類似於自證清白的倔強行為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了。

軟絨絨的大狐狸還是要貢獻出自己的肚子給章子做睡墊, 且還是會卷著尾巴將脆弱的人類小心翼翼地裹住——這是蘆屋道滿召喚出它的原因, 如果連照顧章子都做不到的話, 這個式神應該會和它的大部分同類一樣, 被主人無情地捏成碎片。

蘆屋道滿一向不會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式神身上, 對於它的行為模式也一概不知,而唯一能察覺到其中變化的章子……

披散著一頭鴉黑長發的年輕女性用手指捋了捋狐狸的頸毛,笑容和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變化。

然後在狐狸的注視裏, 她捂著嘴咳嗽了兩聲, 唇角就染上了幾絲猩紅。

哎呀,這真是……

坐在一旁看顧她的蘆屋道滿熟練地為章子撩起長發,替她擦掉血跡,將溫度正好的溫水捧到她嘴邊讓她漱口。

……這勤勤懇懇照顧人的熟練模樣, 讓那些被蘆屋道滿心狠手辣擰斷脖子的妖怪看見的話,會悲憤到哭出來的吧。

作為靠枕的大狐狸老老實實地用以頭貼地, 專心做一只柔軟的墊子, 克制住了突如其來的用肚子把章子圈住的想法。

兩名侍女捧著一只木盤子悄無聲息地膝行而來, 跪伏在地上深深行禮, 蘆屋道滿疑惑地注視了她們兩秒,視線落在那個罩著綢緞的木盤子上:“那是什麽?”

而章子顯然明白了什麽,神情有些憂郁。

侍女沒有擡起頭,聲音有點悶悶的:“醫師的叮囑, 章子殿下的頭發最好要定期剪短, 過長的頭發對殿下的身體是承受不起的負擔。”

另一名侍女將綢緞掀開, 木盤子上是一整套修剪頭發的用具,看見這套工具的一瞬間,蘆屋道滿和章子的表情都有了變化……雖然產生變化的原因絕對是不同的。

“誒……又要剪了嗎……”章子低下頭,捏起一縷散下來的長發,眉尖輕輕蹙起,“真不想再剪了,我也想像她們一樣有很長很漂亮的頭發啊。”

蘆屋道滿的手指抽搐似的動了動,沉默地坐在一旁,章子卻忽然轉向他,像是在朝自己信賴的人撒嬌抱怨:“道滿呢,也覺得我可以再留長一點的吧?我以前跟陛下提起過,但是他怎麽都不同意呢,雖然是為了我好啦,但是稍稍放寬一點要求也沒關系的吧?”

難得任性的內親王向著信任的人微笑,眼神亮晶晶的:“道滿可不可以幫我勸勸那位醫師大人呢?”

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惡作劇想法而神采飛揚起來,蒼白的臉頰如同敷了一層淡淡的粉,整個人都變得鮮活。

術士大概也是第一次被要求用陰陽術做這樣帶有玩鬧意味的事情,蘆屋道滿停頓了片刻,沒有為此而生氣,臉上的笑容像貼合在皮膚上的面具,抽離了那種親昵的情緒:“如果是醫師的叮囑的話,還是要好好聽從啊。”

大狐狸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側過了頭,豎著軟絨的耳朵聽他們的對話,一雙狹長的狐狸眼盯著那兩名一聲不吭的侍女,時而在內親王和術士身上流連。

它聽著滿手鮮血的邪道術士用近乎溫柔的勸哄語氣對身邊少見地表達了不滿的公主說:“畢竟是為了章子的身體好,這樣的話就算章子聽了很多次我也不得不再說一遍。”

黑發黑眼的術士靠近了一點,那雙眼睛中泄露出來的情緒有那麽短暫的一霎十分可怕,既憐惜又冷酷,截然相反的兩種東西充斥在他眼睛裏,讓這個面貌秀美的術士像極了化身惡鬼的羅刹。

“……畢竟,自私地說,我也希望能更久地陪伴在章子身邊。”術士慢慢地說出這句話,若無其事地微笑著說,“過兩天我去給章子抓一只發生童,可以這種妖怪可以使人的頭發變得烏黑光潤,比用蜜護養更加有效。”

大狐狸垂下了眼睛,舔了舔前爪上的毛,不動聲色地用尾巴圈住了章子的腰。

頭發……

所以那些箭矢上的發絲,包括人形頭上的長發,都是這幾年來從章子內親王這裏一點點剪下來的嗎?

“好吧,既然道滿這麽說了,”章子帶著無奈微微嘆了口氣,努力笑了起來,“可是我不想讓她們動手,道滿來幫我剪吧,好不好?作為我乖乖聽話的交換,上次你講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十二歲之後的道滿,經歷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