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魍魎之國(十六)

一層層的妖怪屍骸緊貼著墻壁從地板一路堆砌到了天花板, 它們就像是流著血的破麻袋一樣,密密麻麻、擠擠挨挨地被隨意扔在一起,這可以稱得上是一場針對妖鬼的大屠殺, 動手的人有著殘暴冷酷的心性和手段, 完全是為了奪取性命而殺戮。

鏡童子面部的鏡子消失了大半,看痕跡像是被生生砸碎的,暗淡破碎的粉末亮晶晶地落在鏡童子手上,它大概嘗試過反抗,不過顯然失敗了。

從人類的嫉恨中誕生的醜時之女還握著小錘和釘子,脖頸被幹脆利落地拗斷,頭顱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呈大字輩釘在墻壁上, 肢體的縫隙裏還暴力地塞上了其他死不瞑目的妖怪, 就像是用棉布或者稻草充實填補物品的空隙一樣,到處都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

這裏的死亡是高效的、暴力的,安倍晴明在裏面看見了大量用作“棉布”和“稻草”的小雜妖的屍骸,天狗的屍體,還有一窩應當是血脈同源的狐妖, 除卻這留下了它們性命的殺戮痕跡外, 它們身上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那一根箭了。

尾羽雪白、箭支漆黑, 是非常經典的與和弓配套的長箭,每一只妖怪身上都留有這麽一根長箭, 穿透了鏡童子破裂的面部和醜時之女的脖子, 將一窩顯出了原貌的狐妖紮在了墻壁上。

“頭發?”安倍晴明湊近了觀察那一支長箭,上面沒有留下其主人的印記, 但是在雪白的尾羽上, 他看見了一截綁在上面的細細發絲。

“所有箭上, 都有一根頭發。”蘭因粗粗看了一圈,回答他。

大陰陽師擡起手指,虛虛地隔著一段距離懸空在那根發絲上方,那根頭發斷裂的末端如同蛇一樣扭曲翻滾了片刻,騰出淡淡的烏黑煙氣,向著建築更深的方向綿延而去,像是指路的毛線一樣,二人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屍體、屍體、屍體……

二人一路前行,所見之景觸目驚心,就是最擅長幻想地獄之景的畫師在這樣的場景前也會兩股戰戰渾身戰栗,死狀可怖種類各異的妖怪們被尾羽雪白的長箭釘在墻壁上,乍一眼看去,這裏就像是用妖怪壘造而成的一樣。

那股細細的烏黑煙氣筆直地伸向前方,最終依戀又貪婪地沒入了一件華麗的袿衣下。

一根貫通了上下的木柱子立在前方,上面用漆黑的墨汁畫滿了復雜怪異的符文,一個穿著綺麗華貴顯然出身不凡的小女孩被捆縛在上面,她低垂著頭,烏黑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面容,雙手被迫向後環住柱子,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一縷蛇似的煙氣就是鉆進了她的衣擺,動作迅疾,讓安倍晴明甚至沒來得及阻攔。

“……”

蘭因隱約聽見身旁的大陰陽師低聲罵了一句臟話,這可是頭一回聽他罵人,入殮師好奇地轉頭去看他,對方卻站在原地,好像想到了什麽事情,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

蘭因見他沒有要上去查看小女孩情況的意思,有些疑惑,略微想了想,走過去蹲下,透過蛛網似的發絲縫隙,看向那個年幼女孩的面容。

蘭因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

這女孩正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飽滿鮮紅的嘴唇微微彎起,鼻梁挺翹,皮膚雪白臉頰豐潤,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但是那雙幽幽地與外人對視的眼睛在這樣的微笑之下就顯得十分陰森可怖了——她一直醒著?她看了多久?她為什麽不出聲?

這其實是非常拙劣簡單的嚇人手法,但是無論在哪個國家在什麽時代,都是屢試不爽的經典手段。

“別怕,是人形。”安倍晴明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輕聲說,他看著這個“小姑娘”的眼神很冷靜,顯然是早就辨認出了活人與人偶的區別。

這個國家的人形藝術歷史悠久,這種美麗的人偶原本是作為孩子的玩具出現的,家裏有年幼孩童的家庭在特定節日裏都會給孩子們贈送人偶,這些造型精巧、服飾華麗的人形陪伴著一代又一代的孩子長大,還有不少家庭會給人形以供奉,希望它能作為孩子的替身擋下疾病和災禍。

現在在他們面前的就是一個大號的少女人形,披著大紅色的唐衣,曳地袿衣上用重工金銀絲線繡滿了山海祥雲,杏色寬腰帶裏斜插著一柄折扇,不說精工細作的衣服,這一頭長發上泛著真人發絲才會有的淡光,皮膚也如同活人一樣柔嫩細致,睫毛纖長,瞳孔烏黑,好像它下一刻就會活過來笑吟吟地說話。

過分逼真的人偶很容易引起人的反感和恐懼,安倍晴明輕輕捏了捏蘭因的肩,將他往自己身後推了一下,彎腰去看這具過分精致昂貴的人形。

在陰陽師的視線裏,有鋪天蓋地數不盡的細細絲線在半空交錯匯聚,擰成了幾條粗壯結實的鎖鏈,死死捆住了這具人偶,和先前從鏡童子身上那根箭矢的頭發引出來的黑氣一樣,這些絲線都是從貫穿了妖怪們的那根箭上來的,那根頭發牽引著妖怪們死前的恐怖怨氣來到了人偶身上,要向這個屠殺了它們的罪魁禍首尋求同等的痛苦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