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阿姐心裏還有梅鶴庭嗎?……

十月也稱露月,黃歷上講是露水多生的月令,一入十月,便是近冬的時節了。

言小世子出生在這一日,父母為他取名為淮,從水,其實英國公府裏從上數三輩兒,也尋不出一個出身於淮水兩岸的南人。

武裔之家,原不愛咬文嚼字的,這名兒叫了二十年,過了今日,便是二十一年,名字裏頭有沒有更深的講究,言淮沒問過爹娘。

不過人在每年裏至少有一天,是會有些多愁善感,或與尋常日子感受不同的,那便是他的生辰之日。

若是身在南疆的那班兄弟,看見他們瀝血沙場、敵不霎眼的少帥,有一日會江南的座橋邊眼含柔波,雙手互把著在一棵水荊樹下輾轉踱步,大抵會驚掉下巴。

可一個介於少年與青年間的年輕人,汲汲等待一位心儀的女子赴會,原本便是比詩歌還動人的心懷。

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襲修身的福雲紋蹙金奪日錦襕袍,掌寬絳帶束細腰,妙有姿容,意氣瀟灑,外頭還罩著一件只有冢嗣子才有資格上身的裼衣。

走到哪裏都拔尖的人物,經鮮衣靚服這麽一襯,愈發突顯出眩人眼目的章采,宛如一柄秋霜切玉的寶劍。

從正午時分,一直等到未時盡,約好的人遲遲不見,那柄利劍便如蒙了塵,一寸寸失去光芒。

“阿姐她不會失約的。”

言淮一遍遍沿湖逡巡,一遍遍地安慰著自己。

揚州是哪家世族的盤踞所在,言淮清楚得很,一篷荒草般的隱憂塞在胸口,不窒命,就是鈍鈍的讓人喘氣不痛快。

早上宣明珠去梅府的時候,他正在青塢別業的住處吃著一碗長壽面。

其實言淮不愛吃面。在南疆,軍糧短缺的時候夥頭兵會將野菜與樹皮碾碎摻在面上,擀成又寬又硬的索餅,口感滋味就甭提了,好在頂餓,吸裏禿嚕吃上兩碗,千人以下的敵陣隨便沖殺不怵膽。

這碗面卻不一樣,白如雪細如絲的龍須面,是阿姐親自給他下的——嗯,阿姐是這麽說的。

芍藥橋下的言淮想到這裏,不覺又勾著唇角笑,她便胡謅吧。

還當他是小孩兒呢。

四五歲的時候,他病了不愛吃苦藥,全家老小沒人奈何得了他,還得阿姐捧著一碗藥來,兩只水漉漉的大眼睛盯著他,眨巴眨巴說她親自給他熬了藥,可不容易了,瞧,手背還燙出倆大水泡呢。

那會兒他人小,不知道拿指頭蹭一蹭,看她手上的水泡是不是胭脂做的。

只知阿姐一喊疼,縱使再苦的藥,他也能一仰脖,灌進嗓子眼裏。

憶及這些細密的過往,言淮又振作起精神,他和阿姐有從小交下的情誼,風雨拆不透,她不管被什麽絆住腳,也一定會來的。

畢竟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所求不多,只想同她一道泛回舟。

宣明珠一直沒來。

從未時末等到申時初,從日上三竿等到金烏西斜,遊人都已闌珊,她還是沒來。

怎麽可以不來。

“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言淮喃喃一聲,寥落的湖色映進他瞳仁,赤焰槍般筆挺的身姿垮塌下去。

好像渾身的精氣神都被一瞬間抽走,他沒形沒相地蹲在大樹下頭,隨手挑起一根樹枝,與一身氣派很不相符地往地面戳戳戳。

戳著戳著,有種說不出的委屈,戳著戳著,面前忽然出現一雙彩霞色的繡珠鳳舄。

言淮驚喜擡頭,盈盈微笑的女郎低頭看他,“喲,小尾巴又長一截,反越活越小了,玩泥巴呐?”

那朵昳美傾城的朱砂牡丹在她額間綻放。

“抱歉遲至了,恣白,生辰……”

言淮霍然起身,緊緊將她摟在懷裏。

他的個子早已比宣明珠高了,棱角分明的下頷貼上她馨香的靈鳳髻,那樣有力地抱著她。

宣明珠未說完的話,便在少年人炙熱的胸膛間盡數化散。

感受到環在腰間的雙臂越收越緊,仿佛害怕失去什麽,她靜了幾刹,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恣白,對不起啊,阿姐來晚了,祝你生辰喜樂。”

先前在那府裏,梅鶴庭語出驚人,一個她滿以為風行利落的人,突然黏糊得不成樣子,鬧到最後,甚至叫出了她的小名。

當時有一瞬,宣明珠恍惚如隔世。

蓋因為他從未喚過她的乳名,也因為,已經好久沒有人喊她一聲醋醋了。

都說見面三分情,一個在跟前兒,一個不在眼前,宣明珠目睹梅鶴庭的那副泫然神情,怪則怪矣,說不觸動是假的。

不過很快,她便清醒過來,心想小淮兒還在等著她。

言淮沒有做錯什麽,他只是喜歡自己。

這份真摯的情感且珍且貴,可惜她回應不了,便更不能讓小淮兒覺得他錯看了人,空付了心血。

湖風變得清柔起來,言淮遲遲松開宣明珠,整袖退後數步,露出一張笑容洋溢的臉龐,“多謝阿姐,阿姐來得一點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