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別走

宣明珠對於逆耳之言從不慣著,蹙眉擋在梅鶴庭前頭,一字字道:

“你們指著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擋了別人的路?科舉定額屆屆便那麽些,怎麽聽梅二爺的口氣,梅家子弟只要參試便一定高中麽?敢情人人都有梅鶴庭身當半朝座師的本領啊。

“本宮可給你一句準話,朝廷容不得門閥結黨,這些年朝中但凡多幾個姓梅的高官,你以為削梅一事還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個在朝為官的不說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見誰與天家講過道理!”

梅穆雲那般苛板的一個人,生生被公主的話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頭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宮聽明白了,別的本宮管不得,至於稅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負擔加重,說白了不就是錢麽。本宮會奏請陛下為江南六州免稅三年,戶部若哭窮,這筆挑費,大不了由本宮私庫裏出。”

說罷,大長公主掃睫彈了彈指甲,檀唇涼涼勾動,“梅二爺還有幾巴掌,趁著今日,一並招呼出來,還有什麽話,一並挑明了說。別欺負的老實人吃苦不討好。他是奉旨的欽差,再有誰委屈他,看本宮依是不依!”

真是當朝廷無撐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鶴庭在身後靜靜聽著,女子身上那幅靚麗衣錦的色彩,在他眼裏忽然變得斑斕起來。

余光裏,水色莽莽的,蘆草莽莽的,他的心也變得莽莽,忽深忽淺,仰一串沉醉不知歸路的腳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裏走了這麽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只因,她為他說了一句話。

而另一頭,梅穆雲愣了半晌,竟是無話可說。

他竟不知大長公主的口鋒如此犀利,還如此,護短。

前些年她來府,只記得這女子甜甜地喚過他一聲二叔來著。

論舐犢情深,於情於理,該是他梅家人護著鶴伢兒,方才梅穆雲說那些話,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鶴伢兒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後若出什麽岔子,君怒民怨都報應在他身上。

只不過他向來是如此與小輩相處,不懂得溫情脈脈的表達。

這樣看來,他竟比不上一個外人對鶴伢兒的關心了。

望見侄兒紅腫的臉,梅穆雲不禁有些後悔方才的沖動。

而大長公主主動提出疏財襄助國政的話,更讓他狠狠吃了一驚。

此前,梅穆雲聽說楚光王謀逆一案歸功於她,尚不大能信實,今日親眼所見親耳聽聞,方不由得對大長公主刮目相看。

短暫的寂靜中,梅長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裏,聲音微啞,“不可,不該由殿下出錢。”

又駁我……宣明珠周身威儀還未散盡,看著他,雙黛蛾眉間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氣。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幫你鎮場面啊。

“梅卿不必多慮。”宣明珠唔了聲,“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時,將一半私庫送給陛下做賀禮的。”

當年得父皇寵愛,取天下財帛奉她一人,那筆財富即使放在國庫跟前比,也是個極可觀的數目。

如今國家中興,陛下有志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該取一人之私還歸天下。

梅長生卻不讓步,“殿下的私庫,是晉明帝昔日對殿下寵愛之證。殿下便是要給,也該當著群臣面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錦上添花,而不是無聲無跡地撒在江南,連一聲稱贊都得不到。”

有何區別呢,當眾贈予陛下,歸於國庫,然後還不是用作撥給江南的補貼?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執著什麽,嗤笑,“我還少人誇麽,我又不在意那些。”

梅長生嗓音越發低,“我在意。”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見,該得的稱贊,一聲也不能少。

隨著話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江南的事,臣能辦好,不要殿下為此破費。”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過仗義執言幾句,倒不圖他這麽樣情真意切的,莫名對視不過,遊弋開眼神。

恍然發現,梅穆雲不知何時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覺得自己也該走了,言淮每次約她都會早到,不好讓小壽星等得太久。

見她有去意,梅長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牽住她,力道纏綿,卻又不容抗拒,帶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還在地上,梅長生領她小心翼翼地避開。

“幹什麽?”宣明珠覺得梅鶴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當成羊羔子啦,順手就能牽?

梅長生卻未語,交織濃密的長睫朝桌上掃幾眼,拾起一只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幾瓣。

宣明珠眼皮子輕跳。

“先前殿下的話,我聽見了。破鏡,不能重圓。”那襲白衣側影安靜,“長生亦覺如此。”

深水咽石的嗓音,從他口中說出,莫名有一種決絕的意味。說話間,梅長生將環在托盤裏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