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十四錢心頭血

從月旦評回到署堂的梅長生,同往日一樣如常處理公文。

汝州的城務沒有上京各部司衙那樣繁瑣,甚可稱得上清閑,不過八日後便是鄉試開考的日子,梅長生是皇帝欽點的汝州主考,需做好檢卷題、核生員、防舞弊等一應準備。

那碗壽面,他最終沒讓廚房另做,草草進些粥食了事。

署堂的支摘窗外鳳尾森森,卻擋不住炎炎暑氣。梅長生端坐在案前,身上的大料玄紋錦公服系束得一絲不苟,緊裹在喉結下的鑲滾交領雖悶熱,也未松散半分。

幾個進來回事的下秩見新來的牧令如此整肅,真是由衷佩服。

這麽熱的天兒,哪怕上頭施恩準衙門裏用冰鑒,那也是涼快不如化的快,加之公服厚重,沒幾個人能不解領挽袖子的。可看看人家梅長官,裹得嚴嚴實實還能清涼無汗的,這上京出來的精細人兒,就是不一樣。

姜瑾卻心道,公子不是不熱,是心裏涼啊。往年公子過生辰是怎麽個熱鬧法,他都見證過的,如今成了孤家寡人,這冷冷清清的滋味,無異從雲端跌到了谷底。

公子慣不是將心意形於色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將涼茶冰盞備足,提防公子勞累中暑。

至於那句“生辰吉樂”,姜瑾提也沒敢提。

不是那對的人,賀辭越多,越是往傷口上撒鹽。

將近申正,梅長生見事務將完,破天荒遣了秩屬們早退。

偌大的公署只剩下他這一位長官,回裏廈換了身箭袖便服,來到後院的小校場,開始拉弓射靶。

這是他給自己布置的任務,每日需射滿一百箭。射箭容易,難的是箭箭挽滿弓。

和學喝烈酒灼傷了一回嗓子一樣,他練箭中途也抻傷了一回臂肌,將養三日後重摸角弓,不忘將落下的三百箭攤勻補齊。兩月余堅持下來,從一石弓進步到了二石弓。

夏日苦晝長,當暮沉的紫藍色滲透天幕時,姜瑾手秉一盞銅槃燭台過來。

校場的獵弓破空聲聲聲仍不絕,他看向靶架周圍大略數了數,走到那襲墨衣身旁輕道,“公子,今日已有二百余了。”

“再等等。”梅長生呼吸微濁,額角的汗珠順著眉梢淌進眼裏,蟄得眼白猩紅,亦未理會,雙目專注凝視十丈外的靶心,背脊緊崩新發如硎,二指駢夾羽箭搭弓,挽弓,緩息,放。

“嘖,又偏。”男子不滿地眯縫下眼睛,借取箭的功夫偏頭問,“上次令你查法染國師的事,有何結果?”

他的氣息在疲憊下微喘,那輕啞的嗓音也顯得不復清澈。姜瑾聞言愣了一下。

他之前奉命調查法染大師,因為並沒什麽特別之處,最近的頭等大事又是上京的朝堂局勢,便忘了回公子。

聽問,姜瑾如實回復說沒有異常。

說罷見公子沉默,似有不足之意,他撓了撓頭,將燭盞放在一旁的兵械架上,沉吟道:

“不知公子覺得何處不妥?屬下查遍這位宣皇叔的平生,除了少年時風流之名過盛,沒什麽不幹凈的底子,他出家那年,皇宮也無什麽特殊之事發生。”

說到這兒,他看了眼梅長生的手臂,賠聲道:“公子,過猶不及,明日再練吧。您看天都黑了,此地蚊蟲怪多的,您等……等什麽呢?”

梅長生不答,復取一箭,咬牙拉開負力之下輕抖的手臂,一羽疾出,正中紅心。

“他出家那年,是長公主及笄之年。”

“咦?”姜瑾竟沒留意這一點,掐指算了算,果然如此。

有些水面之下若有似無的聯系,不提還罷,經這一提,姜瑾又想起來打聽到的一個無稽之談,遲疑著說:

“若說那位國師出家之前還有過什麽齟齬,便是那雙胡人的藍瞳……似曾有宮人私傳,宣靈鹔不是天家血脈,是貴妃禦幸前便暗結珠胎了……穆帝聽聞此語後龍顏震怒,下令斬了那些謠傳者,親口替貴妃與九皇子正名。那之後,就再沒人敢提——”

話還沒說完,前堂訇然響起一片刀刃碰撞之聲,龍吟之聲震落檐瓦,姜瑾聳然看向公子。

梅長生只是隨意從箭囊中抽了支精鐵羽箭,入掌間把玩,漫不經心地呢喃,“一個生有異瞳的皇子,一個精通醫道的和尚……”

“公子,前頭!”

“不妨事啊。”

小校場的兩堵墻面只各懸了一盞垂絲燈籠,加上姜瑾帶來的一盞油燈,是這方小院僅有的光源。明滅燈影,將梅長生的面孔敷翦得陰晦而陸離。

拉長的睫影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一條面具的碎片蓋住雙眼。

“我動了洛陽多少人的身家利益,沒動靜,才反常。”

長指中的箭支挽筆似的轉了個花兒,他淡淡接著方才的話道,“聽說他身邊的侍者,在長公主去行宮途中追上車隊,見了長公主的面?”

衙外在廝殺,公子卻閑談什麽和尚!姜瑾聞著血腥氣,後脊梁的寒毛全炸了,他直到現在才明白公子今日為何要讓衙吏早退,這回上任他為何暗中帶了那麽些人,早早地安排在府衙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