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雪人

沐二娘還沒捋清楚這個“曾”是什麽意思, 就聽得周妙宛問他:“你現在可有家室?”

他搖了搖頭。

周妙宛拍了板,道:“現在沒有就好。那你留下吧,正好我的孩子缺個先生。”

她反應之快, 沐二娘一時都懵了, 這個叫長流的男子更是怔住了。

他眼瞳漆黑,在茫茫雪原中極為顯眼。

堂屋的門檻旁,一雙小圓手扒在門邊上。

弦月藏起了自己的半張臉,黑亮的杏眼滴溜溜地轉。

看看娘親, 又看看那個陌生的外來男人。

——

皇帝猝然駕崩。

他荒廢後宮期年, 膝下子嗣單薄,宮中唯有先皇後故去時產下的七歲稚子。

好在皇帝生前留下一道遺旨, 令太後臨朝聽政,扶持幼子繼位。

太後從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中頓首,振作精神, 一面維持朝政、聽取老臣建議;一面教養幼子, 穩住朝綱。

這些都是他的“身後事”了。

李文演輕笑,駕馬飛馳。

為了麻痹自己,他曾經刻意忽略了所有可能與她相關的消息, 可他能夠篤定的是,她一定去了北疆。

但北疆偌大,找起人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一回,李文演沒有借助任何外力, 他屏氣凝神, 獨自在北境十三城中尋覓她的蹤跡。

一如塵世中苦修、踽踽獨行的僧侶。

她最初來這兒時,一定會隱姓埋名, 不教任何人發現,以防他找到她。

但是他長久不再有動靜, 她會放下心來。

她是本該死去的皇後,她不會堂而皇之地用原來的身份行走,可他知道,還有譚家人生活於此,所以他一定有跡可循。

也許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耳聽得了一些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越聽越像周妙宛。

他們說,皇後娘娘故去後,她曾經的侍女來了這裏。

他們說,她秉承皇後娘娘的遺願,去了原本和漢人毫無瓜葛的納罕部,成了在月亮城和納罕部之間溝通的橋梁。

大寒山腳下,地域廣袤,人跡罕至,名義上屬於胤朝,其實與中原的聯系都不如一些小屬國實在。

李文演身為帝王,當然深知做這樣一件事情的不易。

他在位時也曾做過一些努力,後來從此地官員的奏折中,他聽聞了這幾年間這裏的改變,頗為感慨,只道是納罕部那新任的女部主有魄力,卻不知其中竟有周妙宛的參與。

他沒有想過周妙宛有這樣的本事。

李文演知道,她有自己的小聰明,但他以為她不過止於小聰明罷了。

或許他從來都小看了她。

心情忽而沉重了起來,李文演循著故事的起源,獨自前往大寒山。

知道她的去向後,再要找到她這個人,那就再容易不過了。

雪山腳下,比毗鄰的城鎮要冷太多,地勢低的地方,雪積了足有數尺深。

他不自覺地有些擔心。

這裏天這麽冷,她的膝上……有舊傷,能耐得住如此苦寒嗎?

他提著口氣兒,潛入了納罕部中,找到了她的居所。

裏面杳無人聲。

不知為何,他很是慶幸她此刻不在。

近鄉情怯這樣的情緒,竟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胸中。

他想不到她突然見到他,會有怎樣的表情。

會用惱恨的眼神看他嗎?會用咬牙切齒的語氣咒罵他的薄幸嗎?

他惴惴等了許久,等到夜深。

終於遙遙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她的身邊有一個身著勁裝的年輕男子,長相溫和,看起來對她頗為尊敬,邁著碎步一路跟在她的身側,為她掃雪開路。

她看起來喝了許多的酒,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

而這個年輕男子呢?始終和她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既不會輕易碰觸到她,也不至於另她跌倒。

明明是一張異族面孔,舉止卻極有分寸。

李文演很難辨明自己內心此刻的情緒了,他垂下眸,悄悄退到了院墻的轉角後。

直到周妙宛進了院子,帶上門,那個年輕的男子在門口默立片刻,在院子的周圍繞了一圈,確認了她的安全後,方才悄悄離去。

李文演捏緊了拳頭,直到男子走後,才緩緩走到了虛掩上的門前。

零星的幾朵雪花從空中飄落,月尚還掛在天邊。

他從未如此遲疑。

最終,他擡起重逾千鈞的手,扣響了冰冷的木門。

“篤篤,”凍硬了的門敲起來聲音清脆。

門裏窸窸窣窣的動靜沒停。

“請進——”

是她在說話。

文人墨客總愛用分離時的鈍痛來證明他們的切切深情,從前李文演並不以為然。

可這些年來,白天他尚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午夜夢回時,卻總有她的身影浮現。

但夢到底是夢,就像一群啞巴在台上唱戲,他看得見,卻聽不見他們在唱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