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六

一葉孤城距離帝都有近半月車程。楚珩七月半從漓山出發,先繞遠去了趟廣陵鹿水,等抵達中州帝都的時候過去了一個月,不巧還錯過了中秋佳節,已是八月十六了。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天還未黑,孩童稚子手上提著玉兔燈,嘴裏吃著團圓餅,在爹娘的帶領下,已然聚在一起開始等著暮夜賞月了。良辰美景,佳節令時,中秋給所有人帶來的都是闔家團圓的喜慶和樂。

楚珩戴著頂帷笠從人流中穿過,他與街上大多數行人的方向都不一樣,往北往裏走,是皇親國戚、世家著族府邸所在,鐘平侯府也矗立其中。

長街上人影漸疏,帝都外城煌煌繁華的萬家燈火漸漸離他遠去,權力和士族構築起的內城,在夕陽的余暉下開始越入楚珩的眼簾。而內城最深處,永定河後,是巍峨肅穆的九重宮闕,那裏是天子居所。

當今天子淩燁,是先皇元後嫡子。他少時登基,曾一度受制於先皇繼後,亦即當今太後鐘氏。

兩年前,九重闕裏的一場宮變,將帝都內外城重新清洗了一遍。

一夜之間,鐘太後退居慈和宮安享晚年,太後長子齊王謀反作亂事敗,連夜出逃帝都,在一個月後被鎮國公世子顧彥時斬於澄水之濱,其母族同黨硯溪鐘氏也被夷誅三族。

宣熙六年是腥風血雨的一年,九州上下、朝堂內外人人自危。

少年天子在太後的掌控掣肘下、在百官的敷衍忽視中,只是一夕之間就突然長成了一個帝王該有的模樣,從此至高無上,四海臣服。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他們的皇帝依舊年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天子權柄從來都不只附著於宣政殿那把龍椅,它在皇帝手上,卻也在朝堂裏,在世家著族間,在帝都的內外城中,在大胤九州的廣袤天地下,需要年輕的皇帝自己去爭。

玉輪在雲層後若隱若現,城外宜安寺的暮鼓聲悠遠地傳來,遠處皇城宮門前第一盞夜燈悄然亮起,楚珩緩步來到了鐘平侯府的側門前。

面前的這扇朱門陌生而疏離,他上一次叩響它,是在十年前,生母姬無訴樰病故的時候。

楚珩站在門前躊躇了一會兒,正欲上前,朱門忽地從裏打開,一名小廝拿著點燈籠的引光奴走了出來。

懸在天地交界處的夕陽將楚珩的影子無限拉長,孤零零地落在鐘平侯府的門前。小廝掠過影子擡頭往上看,目光定格在他的臉上。

影子的主人神色淺淡,面容韶艷昳麗,眉眼鼻唇仿佛一筆一劃細細繪就,標致得如同是從畫卷裏走出來的人。他站在夕陽裏,夕陽也格外眷戀,日落前最後一絲暖融的余暉毫無保留地鍍在他側臉上,將白皙的面龐染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小廝在這帝都城中十余年,自詡見過風儀端華的公子貴女無數,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府裏那教書先生念詩時所說的“郎艷獨絕,世無其二”該是什麽模樣。

他定了定神,笑容滿面地溫聲問道:“這位公子,這兒是鐘平侯府,您要找人?”

楚珩聞言並不意外,搖了搖頭,正欲開口,忽有斥責聲從半掩著的門後傳來:“樂慶,你小子又偷懶!點個燈籠你磨蹭什麽呢?”

府裏管事的罵嚷著走了過來,乍看見門前佇立的楚珩,頓時一怔,他清了下嗓子,放緩了聲音問:“敢問公子是?”

楚珩見怪不怪,只簡短道:“我叫楚珩。”

“楚?”管事聽這名字有點耳熟,皺著眉頭回憶了半晌,猛然想起來,他們府裏好像是有這麽一位常年離家,在漓山學藝的二公子,名“珩”。

月前,漓山來了封信,上面說二公子不日會出師歸家。不過八月正值中秋,府裏上上下下都忙著籌備佳節事宜,這封信看過後就放在了一邊,橫豎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子,回來就回來,也沒人記在心上。

大胤以武立國,上至皇親貴胄、下至平民庶族,有能力有資質的都會在世家族學或是各地武府宗門修習武道。楚珩的師門漓山,就是武道宗門中的佼佼者。

近些年,漓山新秀頻出,加之又有東都境主葉見微和漓山東君姬無月兩名大乘境坐鎮,隱隱與九州第一武府宜山書院呈分庭抗禮之勢,被武道中人格外推崇敬仰。

但是再好的師門也要弟子自己爭氣才行,像楚珩這樣,根骨平庸,資質駑鈍的,天生就不是修習武道的那塊料。

當年他能去漓山,不過是因著他生母姬無氏與占星閣主穆熙雲有舊,加之楚珩幼時不足,體弱多病,看著就像是早夭之像,留在楚氏族學也成不了什麽氣候,鐘平侯索性便允了他生母所請,放楚珩去了漓山,任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不過雖然學武不成,單看楚珩如今這霞姿月韻皎如玉樹的風儀,倒也不算白去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