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聖旨

回到府中時, 已是醜時。

下人們翹首盼望許久,總算見人回來,一股腦兒擁上去, 牽馬的牽馬, 攙扶的攙扶,推門的推門, 將兩人迎入屋中。

若是往日,從落雪的天氣裏回來,趙恒定會盯著月芙好好沐浴更衣。今日卻調了個個兒。

月芙脫下氅衣和有些潮濕的鹿皮靴, 來不及用熱手巾將臉和手捂熱, 就先推著趙恒進浴房:“今夜郎君受凍了,快去暖一暖,我讓廚房備了羊肉湯, 一會兒出來飲一碗。”

趙恒的心緒有些消沉,也未拒絕, 乖乖地點頭進去沐浴, 出來後也二話不說便飲了熱湯。

唯到最後兩口時, 轉頭看她一眼, 默默舀了一勺遞給她:“你也要飲兩口,驅驅寒。”

先前她出現在佛光寺的時候,身上雖是暖和的,可氅衣外頭,尤其是兜帽上,都覆了層薄薄的雪花,不一會兒便化了, 變得濕答答的。

月芙看他總還記得關心自己, 不由又憐又愛, 跟著也喝下半碗。

熱騰騰的羊肉清湯暖過胃,兩人洗漱一番後,便熄燈躺下。

趙恒一直沒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沒問,只抱著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她摸了摸身邊的床鋪,卻沒摸到意料中溫熱的身軀,不由一下清醒,從被窩裏爬起來。

屋裏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見白日天光,可見還未到天亮的時候。唯有隔著內室外間的折屏之後,一束昏暗的橘色燈光投影在光潔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裏一堆零落的枯葉。

她頓了頓,也沒披袍子,掀開被褥便赤足踩上還有余熱的地面,悄聲走到屏風邊,朝外間看過去。

那頭的書案上點了一支孤燭,熒熒如豆,在黑夜裏悄沒聲息地燃著。燈燭邊幾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舊光潔的金絲楠木匣子。

匣子開著,銅鎖裏插著鑰匙,就躺在最亮的那處。

趙恒就坐在書案邊,披著一件單薄寬松的外袍,弓著腰低著頭,背對著屏風的方向。

昏昏淒淒的光照著他的輪廓,在暗夜裏蒙上一層模糊的暈圈,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月芙仿佛看見他的身形在光圈裏以細小的幅度不住起伏,連舉著信的那只手也輕輕顫著。

屋子裏一片沉寂,唯有外頭的寒風席卷而過時,從窗縫裏鉆進來的嗚鳴聲。

月芙聽得心中戚戚然,好似聽見趙恒難過的嗚咽一般。

她想過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開自己一個人起來,想必也是希望能暫且獨自消化這一陣情緒。

那木匣裏裝的是他未曾謀面的亡母留下的書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動。

她就站在屏風的後頭,沒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兩眼,便悄沒聲息地轉身,重新回到被窩裏躺下,安安靜靜地等待。

又是一陣漫長的寂靜。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絲光亮,逐漸從紗窗外透進來,外間才終於傳來輕微的響動。

不一會兒,身邊的床鋪重新陷下去一塊,有兩條胳膊小心地纏上來,輕輕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個身,回抱著他,掀開有些沉重的眼皮,仰頭親親他的下巴。

“睡吧。”趙恒深吸一口氣,揉揉她的長發,嗓音裏帶著化不開的沙啞。

月芙含糊地應一聲,沉默片刻,輕聲問:“郎君看過匣子裏的信了嗎?”

“嗯。”

“郎君,對不起,我沒有早一點交給你。蘇將軍臨終前曾說,他時日不多,沒法繼續守著這個秘密,只好交給我。若郎君始終不知當年的事,便永遠也別說了,免得徒增傷悲。若日後郎君知道了,則一定要讓他知曉,世上總歸還有人疼他……”

月芙抱著他的脖頸,嘴唇貼在他的耳邊,認認真真說完這一番話。

趙恒的身軀顫了顫,無言地擁緊她,臉也埋進她的發絲間,深深吸氣,好半晌,才用帶著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節,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為太子入獄的消息傳出來,滿朝文武皆震驚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極宮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們不顧地上的積雪,不論青壯還是老邁,紛紛跪在承天門外兩邊的道上,只請能見上皇帝一面。

經這一夜間各種謠言的流傳,眾人的憂心已從太子到底如何,漸漸轉移至聖躬是否依舊康健上頭了。

須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將養著,把大部分政務推給東宮和宰相,仍舊時不時咳疾發作,要請禦醫看診開藥。如今經歷東宮劇變,又閉門不出,著實令人擔憂。

然而,城樓上的羽林衛來來往往,將朝臣們的話通報過數次,卻始終不見內廷的人出來說句話。

唯有清晨時分,連夜入宮面聖的鹹宜公主從承天門離開。

素來高傲的鹹宜公主頭一次顯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顯是被皇帝大大斥責過一番,不論朝臣們圍上來如何詢問,都只神色惶惶地搖頭,一語不發,在豪奴健仆們的護衛下,匆匆登上馬車,迅速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