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挺身

聽他開口說話, 月芙先是暫且松了口氣,可緊接著,便難過起來。

這是趙恒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懷疑自我的脆弱一面。

他一直是堅定的, 強大的, 站在她的前面,替她擋去旁人的惡意。哪怕他其實一直都能感受到自己在家族之中是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

月芙忍不住心如刀絞,看著他的背影也覺出了幾分清寂落拓,連忙輕輕環住他的脖頸, 將臉靠在他的肩上, 試圖用自己身上的氅衣將他一道裹著。

“郎君怎麽這樣說?若沒有郎君,我此刻還不知會如何呢。”

趙恒仰頭看著大殿裏鍍金的佛像,對上那圓滿臉龐上平直狹長的慈悲眼眸, 好一陣沒出聲。

他在甘露殿裏時,固然能言辭鏗鏘地指責皇帝的所作所為, 裝作毫無波瀾的樣子, 可身為兒子, 又怎會真的刀槍不入呢?

時隔二十多年, 皇帝的所作所為,簡直比生生割到胳膊上的刀子還讓人難受。

他一直知曉自己在父親的心中不如阿兄和阿姊親近,但無論如何,都沒想過真正的根源竟出在那樣一件荒謬的事上。

他的父親,不單單是偏愛年長的那一雙子女,而是早就在心中將他這個兒子放棄了。

他的出生,他的成長, 他的歸來, 一切的一切, 對父親來說,都是那樣不合時宜。

從小到大,父親透過他的眼睛展露出來的愧疚與憐憫,似乎也都與他無甚關系。

月芙見他沒有應聲,想了想,又說:“郎君還讓我在家中等著,說子時前一定回來了,可我等了好久,直等到子時過了,也沒見郎君回來。郎君難道不要我了嗎?”

她的聲音哀哀切切,透著無盡的委屈,好像一股來自瑣碎生活中的小情小意,將他原本有些散漫開來的難過心思一下去拉回來。

“怎麽會?”趙恒遲鈍地動了動,輕輕嘆了口氣,一直筆直挺立著的身子漸漸軟下來,從跪在蒲團上的姿勢變為盤腿坐著,把她從身後拉過來輕輕抱住,“對不起,是我不好,一個人在這兒待著,忘了時辰。”

月芙自然不是真的怪他,見他已回神,便跟著問:“聽說郎君方才在甘露殿,同聖上起了沖突,今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郎君能同我說說嗎?”

兩人在一起抱了一會兒,他身上那一層寒霜一般的冷也散了大半。

“今夜,太子勾結羽林衛安禮門守軍,私放金吾衛軍入太極宮,意圖逼宮謀反。我提前猜到,做好防備,帶著趙佑他們將人擒住了。”

他說著稍頓了下,整理一番滿腔復雜的情緒,才將在甘露殿裏皇帝說的話一點點告訴她。

再復述一遍,無異於將他新添的傷口又扒開一層,可待扒完了,又覺得心裏似乎好受了一些。

“阿芙,我方才在想,當初我跟著蘇將軍去龜茲的時候,阿父恐怕希望我在外咽氣了才好。這麽多年來,他每次見到我,興許也都想著,若我當初沒能活下來該多好。過去,我曾想過,興許是因為母親生我時難產,不久便去了,偏偏我留了下來,阿父因為痛失妻子,才會對我存有芥蒂。誰知實情竟是這樣……”

他是早早就被父親厭棄的孩子,不論做什麽,在父親的眼裏,都是別有用心,是想與長兄爭鋒。

“郎君……”月芙看著他灰心喪氣的表情,不禁替他難過,伸手摸著他的臉頰,凝視住他的眼眸,“你別灰心,聖上是聖上,他不疼你,別人卻疼你,蘇將軍一家待你好,姑祖母也念著你,如今,還有我呢。”

她頓了頓,有些小心地說:“郎君,對不住,先前,我有件事一直瞞著你。蘇將軍過世前,曾交給我一樣東西,是故皇後王氏臨終前那幾日托人寫下給他的信。”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木匣,連同鑰匙一並交到他的手中。

趙恒怔怔地看著掌心裏的金絲楠木匣,一時出神,仿佛在猜測其中到底是什麽內容,竟忐忑地不敢打開看。

月芙輕輕握著他的雙手,將小小的鑰匙塞進他的指間,帶著他插進鎖孔裏一扭,將匣子打開。

趙恒的手顫了一下,忽然阻止了她要將信取出來的動作,將木匣收到袖中,起身道:“回去吧,阿芙,咱們回家去。”

這裏是太極宮,於他而言沒有一點溫情的地方,他不想留在這裏拆看母親的信。

“好。”月芙拉著他的手,與他並肩走出佛光寺。

外頭的風雪已停了,下了一個多時辰,在地上積起半寸厚,一腳踩下去,咯吱地響著,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泠泠的月色披灑下來,將四下映得淒清不已。

兩人一路無話,走了不知多久,才到南面的承天門外。

與宮內的惶惶死寂不同,承天門外聚集的大臣數量比月芙先前來時又多了幾倍,粗看過去,已達近百人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