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賭氣

數日後, 緊閉多時的太極宮門終於得以重開,百官重回衙署,議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趙義顯在兩儀殿中單獨召見尚書令王玄治。

無人知曉二人之間到底說了什麽, 只知王玄治入宮整整兩個時辰,從清晨至晌午, 出來時,臉色灰敗,神情萎頓, 仿佛才痛哭流涕過一陣。

他並未回府, 而是轉道去了邱思鄺的宅邸,入內又是近一個時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時方離去。

第二日, 宮中又下聖旨,準了王玄治辭官的請求, 尚書令之位空下來, 由開府儀同三司的邱思鄺暫代宰相之職。邱思鄺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臨近致仕, 此“暫代”,自然是真的“暫代”。

其余自請辭官或降職的官員,各自有不輕不重的處置,好歹未再有大的變動。

在三司審問廢太子的結果出來之前,先行處置朝官,也算給他們留足顏面,穩住朝局了。

又隔兩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員日夜不休地調查、審問, 終於將上元日的逼宮謀反案理清前因後果,匯成詳實文書,上達天聽。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卻已受處置的,其余皆按律法,從嚴處罰。

聽聞,皇帝哀痛不已,一連數日不離病榻,將政務之事盡交於三省官員,每日只於傍晚時分留半個時辰令邱思鄺擇國中要事稟報一番。

又聞,廢太子懷憫與廢太子妃崔氏攜故東宮臣屬在侍衛的押送下離京那日,引得長安數十萬百姓聚於朱雀大街,競相圍觀議論。

一時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馬沖撞,禽鳥鳴飛,混亂不已,金吾衛將半數輪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調來值守,方勉強維持住秩序。

廢太子年近而立,即便當初皇帝龍潛時,不受先帝先後的重視,也仍舊是天潢貴胄,高高在上,從未有過這樣披衣散發,戴著沉重鐐銬,被數十名官吏侍衛押解著,從無數百姓面前經過的狼狽時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對自己的結果怨恨不已,滿腔憤慨皆化作一聲仰天長嘆:天要亡我。

逢開年便出這樣震驚整個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議論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頭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卻仍舊平和靜謐。

趙恒自上元從太極宮回來後,便著人往衙署中告假,一連多日,皆不理會外面的事。

起初那幾日,皇帝的懲處未下來,他尚能躲個清凈,趁閑時,帶著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給她母親楊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親王氏。

兩人在西院裏住了幾日。

每日隨著寺中的僧侶們一道做早晚課,吃齋茹素,於紛亂的塵世間尋得片刻安逸平靜。

就連廢太子離京的那日,兩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約是新得了王氏的遺物,趙恒對素未謀面的母親更多了一種愧疚與依戀。清靜之余,他甚至想,若母親當初懷的不是他,而是個乖巧伶俐的女兒,是否也不會有後來的郁郁寡歡,更不會難產而亡呢。

即使知曉這一切,都是趙義顯的心胸狹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這份自責。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東宮已空,皇帝年邁,急需擇出新任儲君,方能徹底穩住大魏根基。縱觀整個趙氏皇族,堪承七廟之重者,唯有八王趙恒。

除卻觀望者,有不少朝臣已聞風而動,試探起來。

趙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凈,每日都會遇見好幾位專程來拜訪的人。幸好西院因供著王氏的蓮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隨意進入,這才將眾人抵擋在外。

他不願應付這些人,又待三日後,便幹脆帶著月芙回府,閉門謝客。

他始終沒表露過自己對此事的態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邊,也從未開口過問。

只是,有一日夜裏,二人溫存過後,靠在一處說話,不知怎的,就說起在涼州時,趙恒親自挑了贈給她的那匹喚作尋日的馬兒。

因路途遙遠,當初又走得急,月芙沒能帶上它一道回長安。如今被養在涼州的馬場上,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

這樣一說,月芙便想起許多人和事。

鄭承瑜,徐夫人,劉夫人,還有小郎君寬兒。

“現下已過年了,寬兒當算七歲了。都說小兒長得快,幾日不見就變了樣,如今咱們回長安已有兩個月了,也不知寬兒是不是又長高了。”

她掖著被角,趴在他的半邊肩膀上,喃喃低語。

他盯著床頂,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沒說話,只靜靜聽著她在耳邊的絮語,擱在被衾底下的手輕輕撫著她。

直到她感到困意如海浪般陣陣襲來,逐漸闔眼入睡時,才恍惚聽見一聲低嘆。

“還是在涼州的時候好啊。”

月芙困極了,再睜不開眼,心裏卻記住了這一聲嘆。

他應當很想回到那裏,繼續做個無拘無束的宗室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