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思政殿中,度支孫尚書的怒斥聲與右相蕭負雪的維護聲交錯響起。

穆明珠握著趙誠那封表奏她為儲君的折子,緩緩收回望向上首母皇的視線,清楚這一場大爭辯,對她而言,關鍵只在贏得母皇的心。

如果母皇完全相信她,那麽在今日這場當面對質之前,一定會私下先找她談話。

入預政這三四個月來,穆明珠已經很了解皇帝穆楨的處事流程。每逢有重大事件,皇帝通常會先在側間會見重臣與相關人員,等到這些人達成一致之後,再往朝會上提起此事,屆時早已答應的數名重臣領頭贊同,皇帝的命令便無人阻攔,更不會在朝中鬧出風波來。像今日這樣,絲毫不給她事前準備的時間,也不曾私下跟她通過氣,那就是要看她臨場最真實的反應。

又或者說,皇帝是要借著這場最鮮活的“表演”,捋一捋座下眾臣的派系,辨一辨忠奸。

既然這是母皇的意圖,她當然要從旁佐助。

穆明珠垂眸掃過趙誠那封奏折,耳聽著殿中數名臣子的爭論聲,心思沉定。

又有兩名大臣跳出來,給度支孫尚書幫腔。而在蕭負雪之外,也另有大臣看不過眼,要他們抨擊公主的同時注意言辭。

殿內一時亂哄哄的,鄰近的大臣們交頭接耳起來,許多低微的討論聲混合成嗡嗡的噪音。

在這一片混亂中,殿中有幾個人卻顯得格外安靜。譬如站在第一列老神在在的楊太尉,比如站在殿門內側的齊雲,又比如應召回建業、以衛尉之職站於隊伍中間的高廉。

高廉站在眾臣人群之中,時不時擡眸看向坐在左上首的四公主殿下。

早在江州時,高廉便從大明寺住持靜念口中得知,四公主在朝中為他斡旋歸來一事。

待到那住持離開後,不過七八日,高廉果然接到了朝中的詔令,調他回建業為官。

他與四公主素無交情,對方卻擡手扶了他一把,自然是有所圖謀的。

而朝中大權被世家官員把持,他們又團結在皇孫、王爺身邊,非但不需要、而且排擠他這樣的寒門官員。

他若是想長久留在中樞,勢必要給自己另尋一株大樹遮風擋雨才行。

皇孫、王爺身邊的世家官員都用不過來,更不會有他的位置。

那麽,四公主能是一株參天大樹嗎?又或者,亦是尋常藤蔓而已呢?

高廉方才耳聽著那度支孫尚書的怒罵之聲,說四公主乃是“豺狼秉性”,生活作風上“狹弄重臣、褻

瀆師長”,從政手段上“殘害忠良”、殺害了雍州大族家主柳猛,又說她“行克六親”,未出生便克死了世宗,前番往雍州去又克死了她的哥哥英王,說不得連當初的廢太子周瞻也是她克死的。如果不驅逐她離開建業,恐怕陛下也要深受其害。

這些指控,哪怕單拎出一條來,都是要叫人神魂俱裂、惶恐請罪的。

然而高廉觀察所見,那四公主始終安然坐在椅子上,闊大的金色裙裾連一絲抖動都沒有,神色更是淡然從容——仿佛不管怎樣的風雨,都無法動搖她紮在泥土深處的根須。

“肅靜。”上首皇帝終於開口。

她簡短一語,卻像是攜帶著巨大力量,一瞬間就壓下了滿殿嘈雜。

嘈雜褪去後一瞬間緊繃的岑寂中,度支孫尚書忽然越眾而前,跪倒於皇帝龍椅之前,悲聲泣道:“滿朝文武,多過半百,能有今日榮耀,皆是當初蒙受世宗拔擢之故。世宗言猶在耳,臣等豈敢或忘?”他祭出了世宗這個大招,完全占住了大義。

就連上首的皇帝也無法斥責他什麽。

蕭負雪有些擔憂地看向穆明珠,腳步輕動,似乎欲上前扶起度支孫尚書,阻止他繼續煽動情緒。

穆明珠對上他的目光,極輕微地搖動,示意他不要有所動作。

蕭負雪微一猶豫,便依照她的指示,止住了腳步。

這一處細節,滿殿重臣唯有一人捕捉到了,便是立在殿門旁、看似目不斜視,實則余光一直在留意穆明珠動靜的齊雲。

那度支孫尚書嘶聲泣道:“我輩中人何在?當以老朽之軀,踐諾舊君之命!”

隨著孫尚書這番發言,殿內眾臣不管真假,面上幾乎都露出追憶悲傷的神色來。能出現在大朝會上的官員,多數都在四五十歲往上走,像蕭負雪都屬於極其年輕的,更不必說齊雲。而這些中流砥柱之臣,過半數都曾見過活著的世宗。歷朝歷代的教化之下,一旦提起舊君,臣子無不感懷。

這種情況下,連皇帝穆楨想要給自己台階下,都要掉幾滴眼淚、追憶一番故去的丈夫了。

侍立在皇帝身後的女官李思清此時適時開口,揚聲清朗道:“孫大人,正經議事,如何能於朝堂之上嚎哭?陛下本就心念世宗,連日身上不好,你偏往陛下心上插刀子,又豈是為人臣子當行之事?”便命宮人擡了椅子來,扶孫尚書起身,到墻根僻靜處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