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穆明珠在來荊州之前,也已經提前了解過當地的官員。這荊州都督鄧玦,自然也在她的名單上。紙面上的履歷,雖然不如當面見了直觀,但其實也能看出很多內容的。這鄧玦乃是昔日大將軍鄧開之子,既非嫡出,又非長子或幼子,生母也並不顯耀,然而竟然是他繼承了父親最大的**遺產,以剛過弱冠之年,做到了荊州都督的位子。英王周鼎在建業時,教授他騎射武藝的師父,正是鄧開。有這樣的世交在,又同在荊州,鄧玦與英王周鼎的關系是很不錯的。

據說英王周鼎很是遺憾,有意招攬鄧玦為貴婿,無奈膝下沒有女兒。

鄧玦既然已經與英王周鼎有這樣不錯的交情,如今卻又連夜趕來迎她示好,背後的用意就很值得思量了。

此時鄧玦錯後一步跟在穆明珠身側,低聲和緩道:“殿下來荊州辦差,末將自然肩負殿下的安危。荊州與建業城不同,臨近梁國,要防著宵小之輩。尤其是殿下要去的那四郡,其山野之間、蠻族未清,即便是本地的兒郎,也多勇健尚武。哪怕遇到那等魯莽遊俠,沖撞了殿下,也是末將之罪過。末將雖然才疏智淺,比不得殿下身邊的扈從將領,但總算在荊州也已盤桓二年,熟知本地情形,或可為殿下避免一點意外。”

他一番話娓娓道來,既解釋了自己星夜趕來迎接的原因,又表明了他的作用。

至於用不用他,那就是穆明珠的事情了。

穆明珠既然已經清楚他有意示好,反倒不著急與他親近了。正如人在野外見了那等五顏六色、煞是好看的禽鳥走獸,第一反應總是退開幾步,仔細觀察一番,看這美麗的家夥是否身含劇毒。

“鄧都督盛情,本殿記在心中了。”穆明珠淡淡一笑,話鋒一轉,把此前問過蕭淵的問題,又拋給了鄧玦,道:“鄧都督久在荊州,那麽依都督之見,本殿這次來行分割雍州的差事,當落腳在哪一郡呢?是南陽、襄陽、新野還是順陽呢?”

鄧玦先是笑著低聲道:“殿下喚末將無缺便是。”又道:“殿下既然是身負皇命而來,則荊州無處不可落腳。”

穆明珠聽得這一句,輕輕一挑眉——這可不算有誠意的回答。

鄧玦底下卻還有話,細細道:“南陽有英王殿下,與公主殿下乃是兄妹至親。殿下身負皇命而至,若是往南陽郡去,既可全了兄妹之情,也可一解英王殿下思建業之疾。新野、順陽相對來說,人口略少些,地方豪族世家也就乖覺一些,若從這兩處做起,殿下劃治雍州之事便可順遂許多。而襄陽有高山之險、城池之固,易守難攻,距離上庸郡又最近,若梁國再有異動,殿下也可從旁相助。這四郡,不管殿下選擇何處落腳,都是極好的。”他頓了頓,含笑道:“屆時殿下只管吩咐,末將會先行安排下去,免得殿下處理繁重政務之余,還要勞心外務。”

穆明珠越聽越覺詫異,這鄧玦分析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最難得是他這份城府。他不像是個二十出頭的都督,倒是有些像朝中那等七十多歲的老官,說話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許多,其實仔細一咂摸,一點他個人的立場都沒有。如此一來,便可進可退。政令下達之後,若是好了,那便皆大歡喜;若是不好,也算不到他頭上。許多入朝為官的年輕人,一開始閃耀如明星,可是很快就會夭折在**、新政推行等事項中。反倒是另外那些最初不顯山不露水的人,宦海浮沉幾十載,不知不覺就成了朝中的常青樹、中樞的要員高官。

若是在尋常人身上,穆明珠便淡淡一笑放過去了。

但此時她卻有意要逼出鄧玦的真性情看一看,因而目視著他,故意道:“這麽說來,鄧都督也覺得本殿這趟的差事,要受世家阻攔嘍?”否則也不會有新野、順陽豪族弱一些,更好辦事的說法。

鄧玦微微一笑,並不慌亂,也不避諱,簡短道:“殿下此來要行土斷之法,自然要觸動豪強大族的利益。”

雍州實土化的綱領性政策,早已經由邸報抄送荊州高官處。

因世宗年間,梁國南下,大周失去了中原大片領土,而北地的百姓紛紛南逃,許多匯集於荊州南部——也就是現下劃為雍州的四郡。當百姓南逃之初,誰都不會想要長久在南方留下去,畢竟國人安土重遷,若不是戰亂也不會離鄉。雖然離開了家鄉,但眾人還是想著要北伐回到故土的。所以最初這些南逃的百姓,也包括北地的著姓大族,來到荊州南部之後,並沒有加入要繳納賦稅的戶籍,而是僑居僑立。在異鄉設一處為家鄉某某郡、某某縣等等。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世宗時幾次北伐失敗,這些僑居的百姓都已經在當地娶妻生子,不提那些原本的大族,就是普通百姓中,也有善於經營又或得了時運,已經成了富豪之人。而其中仍舊貧苦的,便依附豪強大族生活。這些人一兩代下來,多半已經有了土地屋產。但是他們仍舊是“僑民”,戶籍上來說他們仍舊是不用繳納賦稅,也不必應征去服勞役的。這樣長久下來,不但朝廷損失了稅收徭役,而且會讓當地的僑民與居民之間產生對立矛盾。畢竟一樣耕種生活,只是因為戶籍不同,普通百姓要納稅徭役,僑民卻不必——豈是公平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