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李慶不曾預料到一位十四歲的公主殿下能如此老辣、一語道破背後玄機,他軟坐在草席上,心神恍惚之下,脫口而出“一人死,好過一家死”這句話後,卻再度沉默下去。

他承認了穆明珠的指控,可理智回籠,還是不願以家人的性命去冒險。

李慶抿緊嘴唇,瘦削滄桑的面容上顯出一股落定的沉痛來,輕聲道:“殿下既然有心細查陳倫之死,可見心懷浩然正氣,不會因罪臣冥頑不靈而罪及家人。”

顯然在焦家與穆明珠的威脅之間,他認為焦家的威脅是切實有力的,而穆明珠的不過是詐取之法。

穆明珠原以為自己是個給人戴高帽的好手,沒想到李慶竟也是其中翹楚,他不質疑她的年紀能力,反倒說她浩然正氣所以不會傷及家人。若不是焦家在揚州城內實在勢大,說不得李慶要拜倒在她腳下托付家人了。

一室靜默中,原本立在墻角陰影中的齊雲上前一步,按著刀柄的手輕輕一動,目視穆明珠,等她示下。

通常當囚犯在被擊潰又抵抗的候,便是重刑加身使之徹底投降屈服的機。

顯然只要穆明珠一個眼神示意,他便顧不得律令程序,不等拿到皇帝批文,也要先行動手相助了。

穆明珠伸出手來,卻是做了個向下壓的動作,示意他稍安勿躁。

她看了一眼坐倒在草席上的李慶,又開始緩緩來回踱步。

李慶的顧慮可以理解。

以她入揚州城這不足一月之所見,也要感嘆焦家勢大;更何況李慶為揚州刺史,對焦家的所見所聞更是數倍於她。她一個素無實績的公主殿下,驟然出現在李慶面前,想要抵過焦家的影響,非有奇謀不能成就。而李慶以刺史之身在揚州多年,對於焦家、甚至是焦家背後關系網的了解,正是她需要的。

至於能否撬開李慶緊閉的蚌殼,就端看她的手段了。

攻心為上,上兵伐謀。

穆明珠目光一轉,落在案上那封李慶偽造的陳倫絕筆信上,但

見紙上字跡剛柔相濟、無乖無戾,非數十年的書法造詣寫不出來。她親歷過當初蕭負雪教導習字的近十年,更清楚讀書人寫的一筆好字背後是多少汗水辛勞。

她已找到了突破之法。

“李大人此前的案卷,本殿已經看過了。”穆明珠淡聲道:“三年前邗溝重修堤壩,你從中貪了一筆銀子,數目不多,卻也是觸犯了律法。你一生清正,這一筆贓銀的去處也叫人唏噓,買了兩支好人參,救回了你重病的老母親。你為人清正,在揚州城中自然礙人眼。他們等了三年,終於等到揚州水災之事,便把舊賬翻出來,想要你從揚州滾蛋。”

穆明珠此所說的,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李慶仍是垂頭坐在草席上,不動不語。

穆明珠站得有些累了,不羈地半坐到案上,身子前傾俯視著李慶,忽然問了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道:“李慶,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能做到揚州刺史?”

李慶終於有了反應,遲緩擡頭看向穆明珠。

“你本是江州貧家子,因太祖施善政,得以免除費用讀書,考入南山書院,並最終從南山書院脫穎而出,得朝廷委派官職,歷任各州,最終做到了刺史之職。”穆明珠冷靜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若不是太祖余威猶在,在你這向上攀爬的一路上,有多少道關卡處是會被世家攔下來的。毫不誇張的說,你能靠讀書出人頭地、最終成為一州刺史的機會,是在太祖強硬手腕下,多少北府軍士卒的鮮血換來的。”

李慶愣愣望著她,幹裂的嘴唇輕顫,竟覺這位年輕殿下俯視的姿態充滿了壓迫感。

穆明珠壓低了聲音,鬼魅一般道:“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麽得貪贓才能為老母治病救命?”

李慶閉了閉眼睛,蒼聲道:“是罪臣行差步錯……”

“不。”穆明珠犀利道:“你有錯,卻是小錯。為什麽一個清正廉潔的好官,沒有正當的渠道籌措給母親治病的費用?為什麽不貪不取,一個好官的俸祿難以敷衍一家用度?”她輕聲道:“因為跟你們這些寒門子競爭官位

的世家子弟太有錢了。有錢到他們甚至準備發起一樣新風潮,那就是為官只領一文錢,作為表率。”她冷笑道:“本殿實話告訴你,你不要覺得這提議可笑,朝廷如今內裏空虛,這等提議在建業城中流傳頗廣。一旦他們得逞了,甚至不用完全實現,只要官員俸祿再減一等,那就是逼得你們這等寒門出身的讀書人,再不能做好官。你們要麽迫於生計,要經商賣字;要麽做一個貪官,給他們拿住了把柄,做他們的提線木偶。你自己做官二十載,難道經歷的還少嗎?世家說你們寒門出身的官兒,貪財忘本,比不得他們幾代傳承下來的家底蘊——你這一死,不正是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