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遺音雅社的編鐘, 原本沒有名字。

它是唐代制成的一套青銅祭祀樂器,由9件鈕鐘、27件甬鐘組成的36件套。

馮元慶在一位收藏家家裏見到這套大型編鐘時,震驚於它清澈渾厚的音色, 以及歷經一千多年的朝代變遷, 始終完整如新的鐘體。

於是, 他傾盡所有, 向收藏家買下了它, 暫存在自己任教的清泠湖學院, 用作編鐘樂律教學。

當沈聆提出一起研究漢樂府譜曲, 馮元慶率先響應, 便將那套編鐘移入了遺音雅社。

1942年,沈聆被捕。

馮元慶收到日軍偽軍將來搜刮的消息, 立刻拆散了編鐘,裝入木箱,與友人們一起帶著樂器連夜送往了租界, 以求躲避災禍。

卻和楚書銘、鄭婉清的木蘭琵琶一樣,被美國商人帶離中國。

一套完整編鐘,至此失散海外, 不得完整。

鐘應坐在教師宿舍樓下的花台旁,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低聲講述編鐘的過去。

他說:“馮先生他們追到美國的時候, 商人詹姆斯.維綸家裏只剩下了6件下層大型甬鐘, 其余21件中層甬鐘和9件上層鈕鐘大部分遺失, 因為……”

鐘應無奈的笑了笑, “維綸把它當成中國帶回來的禮物, 送給朋友了。”

戰火紛飛, 朝不保夕的年代, 美國商人詹姆斯.維綸帶著大箱財物離開,就沒有想過原主人會找上門來。

他不是唯一這麽做的人,更不是最後一個。

中國前往美國的郵輪,路途顛簸遙遠,長達半個月到一個月之久。

維綸在郵輪結交了不少貴族商賈,全靠著他的熱情大方。

今天能夠拿出小巧精致的青銅鈕鐘,作為攀附新貴的見面禮。

明天能夠挑選晶瑩剔透的玉鐲茶盞,顯擺自己在中國的豐厚收獲。

拆得零零散散的編鐘,更像是一堆一堆裝飾擺件。

成為了他討好新朋友老朋友的絕佳禮物。

直到馮元慶趕到美國,找到這位友善的“朋友”,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說道:“哦,實在是太抱歉了。”

可惜為時晚矣。

美國人將鈕鐘甬鐘送給了朋友。

然後,朋友又送給了朋友的朋友。

三十六件套的編鐘,僅存六件。

想要尋回遺落的三十件青銅樂器何其困難。

馮先生深深清楚,完全依靠華人互助會的善意來尋找編鐘,絕無可能。

所以,他送走了拿回木蘭琵琶的楚書銘、鄭婉清,決定留下來。

一個一個,親自去找維綸提過的朋友。

有時候,他遇到好心的美國人,稍稍說明緣由,就能取回心心念念的青銅器。

有時候卻得忍住怒火,聽對方的抱怨和控訴,控訴自己遭到了搶劫、偷盜,偏偏就偷走了編鐘。

更多時候,他只能遇到冷漠。

厲勁秋安靜的聽。

每次鐘應講述遺音雅社樂器的遭遇,總能讓他呼吸低沉、心臟遲緩。

因為鐘應講的是一位老先生在異國他鄉的經歷,他感受到的卻是戰爭陰雲下,孱弱中國的普通百姓遭受的歧視與傲慢。

能不能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竟然要看別人的心情。

“馮先生在美國待了十來年,1956年回國。找回了7件甬鐘6件鈕鐘,加上原本的6件,一共19件編鐘。”

36件成套編鐘,十來年過去僅存半數,令人唏噓。

鐘應將師父告訴他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馮先生回國臨行前,才決定給編鐘取名叫希聲。”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老子對無聲之音的盛贊,在馮元慶心裏,既是感慨編鐘遺失後的寂靜無聲,更是他希望編鐘歸來的赤誠心聲。

有了名字,編鐘就顯得與眾不同,是有主有名的專業樂器了。

為了請美國華人互助會繼續幫忙尋找,方便他們對編鐘進行比對,馮元慶將希聲留在了華盛頓,只帶走了自己的二胡。

希聲是馮元慶的牽掛,自然是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徒弟柏輝聲的牽掛。

鐘應曾跟柏輝聲學習二胡。

那位溫和的老師,時不時就會問師父的消息。

“你師父去了美國,有沒有見賀師叔?”

“賀師叔說互助會又買回了幾件瓷器,好像還是宋朝的東西,叫你師父去帶回來。”

“小應要不要去美國玩玩?如果你去,就能見到賀師叔了。”

師父所說的賀先生、柏輝聲所說的賀師叔,正是美國華人互助會的榮譽會長。

鐘應沒有見過他,卻聽著他的名字長大。

八十年間,華人互助持續不斷的尋找流失的中國文物。

他們送回來的瓷器、畫作、青銅,都進入了清泠湖博物館。

他們還買回了不少雕刻花朵的琵琶,掛滿了音樂學院樂器室。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位可愛可敬的賀先生。

他是一位美籍華人,也是馮元慶在美國收下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