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棲雲(下)(第4/5頁)

人間惆悵事,長安從來不缺。

蘇松雨已經準備好面對事發的後果,即使那晚燒死的全是老鴇嫖客,但縱火罪不會被輕描淡寫帶過。

一個人救下了他,太傅之女傅雨棠,也是滌塵齋的主人,諸青的生前好友。

太傅之女手段通天,她保住了他,還找了個樓中已經被燒死的嫖客當了替罪羊。滌塵齋二樓的茶室內,她身邊還有一個年輕的女道,她們看著怔忡的青年,唯有長長地嘆息。

他們說了一下午的話,話題關於那個在暮春辭世的女子,說她生前的諸多坎坷,說她在顛沛流離之中愈發沉默隱忍的性格,說她從始至終的堅韌,也說元化十年早春,他在街對面,她在二樓,柳絮漫天的春風中,那場不為人知的相遇。

他們談了許久,談到他的心越來越空,除了鈍痛,別無一物。

臨走時,蘇松雨向那位女道請詢了一個問題。

“道長是昆侖宗人,可算命蔔卦的本事,卻是須節宗的……”

女道挑了挑眉,她說須節宗宗主同她有交情,是以她精通須節道術。

青年又道:“須節宗亦以編織幻境,借物入夢聞名,鄙人有一個不情之請……”

“可行是可行,但是此類幻境最耗人心神,一開始不顯,但隨著時間推移,入夢者會精力衰竭,甚至深陷在幻夢中,再難醒來,你可清楚?”

“我已清楚。”

“你想好了?不會後悔?”

“多謝道長,我絕不後悔。”

一幕幕畫面在眼前如流水般劃過,清清靜默著看完了這個故事,依附在青年身上,她見到了曾經熟悉的街道,也看到了一些永遠不會再見的故人。

蘇松雨的幻境是記憶,從元化十年到元化十七年,幻境中,他一直重復上演著這七年的時光。

在這裏,他們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交集,他有時候會做當年沒有做出的事,比如為她寫熾烈的情詩,為她彈那支他從來未曾送出的《青竹曲》,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那些從未出口的心意,可是未等她做出反應,幻境就會崩塌。

是了,如果同記憶偏差太大,幻境會無法繼續,變得支離破碎,他只能被迫著醒來,陪伴著的他的只有空空的帳頂。

所以即便在夢裏,他大多數時候,也在費心扮演一個友人的角色,他們清清淡淡地說話,在靜謐的午後下棋,絕口不提風花與雪月。他沉湎於這般無聊又漫長的夢境,周而復始,沒有盡頭,甘之如飴。

在這個紛亂浮雜的世間,還有一處地方能夠供他徹底的放松,這是多麽不易。

在這個孤苦寂寞的世間,竟然還有一個地方能見到她,這已經是天大的幸運。

即便這份幸運背後是衰竭與死亡,他也無所謂了,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他也會笑著擁抱它,因為他即將踏上真正的尋找她的路途,那是他的歸途。

他投身官場,一改此前清高孤僻的作風,在爾虞我詐中廝殺出一條通坦路途,三十五歲就當上了少卿。手握權力的蘇松雨,把當年她父母的案件從頭到尾再推翻,徹底地洗清了曾經的汙名。

他又接手了滌塵齋,花了相當多的人力與錢財印刷她生前的作品,無論是詩歌還是小品文,他希望這些凝結著她心血的字句,承載著她思想的墨痕能夠傳播到更廣的地方,他希望世間能有更多人懂她。

這些事並不算輕松,但蘇松雨深深知道,這些對於已經故去的人而言,已經是微不足道了。

他其實是在借此舒慰自己,舒慰那些遲遲不肯消散,時至今日仍頑強紮根在他心底的、無望的情意。

元化二十九年,蘇松雨身體日漸虛弱,他知道原因是什麽,但他仍未停止。

第二年春,他告了假,從長安出發,帶著那把名叫“流雲”的琵琶,順著江河一路到了隴南。他看見滔滔河水從巨谷之中奔騰而過,水流沖撞在崖筆上的聲響震蕩不絕。

這是她生前心心念念,卻一直無法得見的景象,如今他替她看了,今晚在夢中,他可以向她細細描繪。

接著順流而下,他一路到了青州,他記得那是她的故鄉,可惜她從小便跟隨父母來了長安,這些年沒有機會重回故地,而他現在又替她完成了這個心願。

他愈來愈嗜睡,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現在已是元化三十年,但他過的卻是元化十年的時間,他像找不到歸路的遊魂,可憐地去尋求那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慰藉。

蘇松雨已經徹底疲累,對這個世界再無更多眷念。他吩咐老仆將船駛到泰安鎮,那裏有一位他多年前的故交,如果有什麽意外,他是能信得過的人。

清清從幻陣出來的時候,不過過去了兩個時辰,但她卻看盡了一個落寞之人的所有的心事。

她睜開眼,長久地注視著榻上閉目的男子,清清想起了那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