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棲雲(下)(第3/5頁)

有伶人在廳堂的屏風後彈琵琶,這種正經詩會上,是不會有那等聲色環節的,彈琵琶便只是彈琵琶,蘇松雨抿了一口酒,他聽出來,此時彈的是《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一首古老的曲調,唱著求不得的遺憾,這份遺憾在世上並不算稀奇,在千年後仍能叫人感同身受,他蘇松雨,不過是千萬落寞人中的一個罷了。

酒香清冽,四周的來賓已開始作詩吟誦,他飲了一杯又一杯,他默默地想著,自己其實不配有多傷心,因為他甚至沒有去“求”,所以理所應當“不得”。

他們相識七年,彼此之間只有克制,那些溫柔或是熾熱的話,他說給月亮聽,說給三月的春風聽,唯獨不會說與她聽。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即使僅放在心裏,彼此都會懂得。就如此刻,詩宴正酣,推杯換盞,滿座的高談闊論間,《關雎》淒婉的樂聲裏,他們隔著熱鬧遙遙相望,都讀懂了彼此眼中的孤寂。

輪到他作詩了,蘇松雨起身,朝著諸青的方向舉起了酒杯,她的身邊坐了不少女官,沒人知道他這杯酒只是在敬她。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愛惜芳心莫輕吐,且教桃李鬧春風。”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每吟出一句,便滿堂喝彩,在眾人的贊聲中,他桌子上的花枝堆積得越來越多,已經是當之無愧的魁首。

賓主皆歡的盡興時刻,他用衣擺兜著那滿桌的花,慢慢踱到了高台邊,不顧周圍驚訝的目光,他將滿懷的花枝盡數從欄邊灑落,投入江上輕暖的春風裏。

人們都看他,他卻指著江邊那一叢叢茂盛的竹林,它們翠色的枝條上此時掛滿了剛剛落下去的花,芍藥、迎春、海棠,在風中沙沙作響。

清俊的青年顯然是有了醉意,他衣袂翻飛,在高台上有著說不出的恣意風流,他緩緩道:“今日百花爭妍,詩宴酣樂,我看這翠竹生於江畔,無絲竹悅耳,也無群芳相伴,終日所見,不過滔滔江水,實在是太過孤寂。”

他聲音漸漸低下來,用無限趨近於溫柔的聲調,輕聲說:“於是——便把今日所得全數贈與它們,也叫青竹,能在春光裏有所相伴,不至於寂寞。”

眾人便輕松地笑起來,笑鴻臚寺主簿的風雅知趣。諸青坐在案邊,寬袖下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她知道這番話他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

他們一路走來,不求長久,只願對方在某些本該快樂的時刻,不至於太過寂寞。

這便足夠了,在高朋滿座中,他將滿腔的溫柔說得隱晦又盡興,只要她能懂得,便足夠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六天後,諸青在家中闔上了眼,她死的時候,蘇松雨不在她身側。

這是她有意為之,她到最後都不敢對他報以同樣的熱烈,也不願真切地面對他因自己而心碎,她沒有讓任何人知曉,包括他。

她其實十分懦弱,所以七年前那個秋天,當少年推開了她的門,跌跌撞撞地說要她跟他走,不顧前程也不計後果。她為這份幼稚而坦蕩的勇氣心動,那是她從始至終,都未曾擁有過的。

他們的故事就到這裏。

從春到秋,長安的花開了又謝,那些未能說出口的無用的深情,也該隨著時間,慢慢湮滅在風中,直至消散不見。

但是蘇松雨沒有。

諸青死的那一年夏,他找到了芙瑤,他知道她和芙瑤的關系,也知道把這位歌姬救出棲雲樓,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她已經不能再完成這個願望,但他還可以。

他帶了足夠的錢財,貌美的歌姬卻只是輕蔑,她說她的名字被記載在戶部的冊頁中,根本無法輕巧脫身,再多錢財也無用。

於是他們相對著無言,片刻安靜後,芙瑤突然笑著說:“有沒有人說過——你們很是相像?並不是長得相像,是你們都有一種特別的氣度。”

她看著眼前依然英俊,但眼神中只余疲憊的青年,她一邊笑,一邊流淚:“明知不可為,卻還作努力,你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真的十分相像。”

蘇松雨在這句話中長久地沉默。

那天晚上,他在棲雲樓中放了一把火,芙瑤事先就帶著樓中的姐妹們逃了出去。她們積累的錢財過去都偷偷放在諸青處保管,如今他代替她,將它們全數還給了伶人們,還加上了自己的贈與。有了這些錢,她們會過得很好,離開長安,在哪裏都會過得很好。

火從子時燒到東方既白,把長安曾經醉生夢死好去處的棲雲樓,燒成了一片焦黑的殘垣。

再沒有棲雲樓,再沒有臨風台,沒有初秋時候醉中的相遇,也沒有暮春時節風中隱晦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