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棲雲(下)(第2/5頁)

但也僅此而已了,她有許多秘密不會同他說,而這是其中最大的一個。

那年,蘇松雨當了探花使,他打馬經過瓊林宴時,她不在人群之中。

因為病症突如其來的加重,她在借住的舅父家中昏迷不醒,無法參與他人生之中的榮光時刻,她為此感到遺憾,但她毫無辦法。

所以當蘇松雨站在她榻前,詢問她的病症的時候,諸青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說她無礙。

她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長的,在為父母奔波的那幾年,病痛已經深入了她的身體,名醫早早斷言她活不過二十歲。而她如今二十三,已經是很賺,她的人生已有很多遺憾,實在沒有必要再給別人帶來遺憾。

更何況,那是她十分喜愛的人。

那場疾病耽誤了她兩三個月,那段時間裏,她基本都在病榻上度過。蘇松雨順利入了光祿寺,事務繁忙,他仍偶爾來看她。

碰上她清醒的時刻,他們就像以往一樣談天,說風物,說人情。她精力不濟,沒有力氣說話,他就彈琵琶給她聽。如果她在沉睡,他便在房中默默呆一會兒再離開。

他的琵琶彈得不錯,彈起來的樣子也好看,那段時間她並不算太過難熬。

難熬的是他離開長安那三年,蘇州知州蘇長耀突發急症故去,蘇松雨作為他唯一的孩子,必須回蘇州丁憂三年。

那三年,他們沒有見面。

他不能離開蘇州,她因為疾病也不能遠行,但他們時常有書信往來,在信中對彼此問候關懷。

在夏天,他寄來太湖中生長的荷花花瓣,將其風幹後在上面題了一首詩。秋天,他收集西山銀杏金黃色的葉片,她拆開信件,灑落一地的便是姑蘇的秋意了。

她為這些不動聲色的溫柔而失神,如果說她不能感受到其中的愛意,那一定是說謊。

但那又怎麽樣?她的確熬過了這一個寒冬,但下一個、再下一個呢。她已經接收到了自己身體發出的訊號,那並不是什麽吉兆。

於是她始終緘默,直到元化十六年,蘇松雨又來了長安,重新入了光祿寺,他先前的職位竟一直未被替補。

真是意外,他不止一次對她說過不喜歡長安,她也以為他去了蘇州就不會再回來,但他還是回來了,她想她知道原因,那並不難猜到。

元化十六年,蘇松雨二十三,諸青二十六,他們依然是朋友,偶爾見面,偶爾說話。

那一年,諸青的病情有所好轉,她的身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盈有力,也不再會動不動咳嗽,就在一切似乎都要好起來的時候,她遇見了一個道人。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道,修長高挑,廣袖寬袍,頭發潦草地紮著,眼神裏總是似笑非笑。她在滌塵齋之中見到了這個女道,雨棠說她們兩個是故交。

然後——女道為她算了一卦,算成之後,卻眼神躲閃,顧左右而言他。

在再三追問下,她才透露——諸青已經時日無多了。

諸青並沒有多少意外,也不怎麽傷心,她早早地就在等待這一天,只是如今,她有些擔心那個青年。

如女道所說,一個月後,諸青開始急速衰弱下去,她差點就死在了那個冬天。

但她終究沒有,她活過了春分,又活過了谷雨,在三月的某一天,她覺得身體又開始變得輕盈,她知道是時候了。

那天,她和蘇松雨見了一面,他們在小院子中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如從前的任何一次一樣,不過這次,她將跟隨自己多年的琵琶贈與了他。

她說是因為最近彈不出好曲子,不算多高明的借口,但他似乎相信了。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四月初的簪花宴上。那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大庭廣眾下處在同一場合。

簪花宴在春天舉辦,以賦詩為主題,風雅又有趣味。場地之中會準備大量時令鮮花,眾人輪流賦詩,若接得好,便能獲得一支花簪在頭上,結束時。誰頭上花最多,便是這一次的花君。

這次簪花宴是京中一名頗有名望的老儒舉辦,邀請了大半個文人圈,蘇松雨與諸青亦在此列。贈琵琶的那天,諸青說她不會來,所以當蘇松雨在臨風台上看見她的時候,很是意外。

他到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台上四周掛了輕薄紗簾,在四月和風中漫飛。蘇松雨慢慢拾級而上,然後在紗簾翻開的一角之中,瞥見了女子月青色的衣袂。

片刻的驚訝後,他很快就想通了關竅,主辦人在她為父親平反的過程中幫了不少忙,於情於理,她還是來了。

同旁人寒暄兩句後,蘇松雨慢慢喝著案上的酒,隔著人群,他遠遠地看她,她也對著他微笑,笑容中有些狡黠,她似乎比以前還要瘦了,坐在飄飛的紗幔前面,像是隨時會乘風飛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