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講故事的人(第2/2頁)

賀言甚至放松了下來,不再端直地坐著,而是非常懶散地半癱在靠椅上,如同任何一個地鐵上的沒素質男人一樣腿都叉開。他的目光所及之地,也順勢變成了天花板上亮晃晃的燈,光亮刺激著眼睛。賀言也無比疑惑著:“奇怪,我居然在對你撒謊嗎?我以為我只能說實話。”

可是真仔細想一想,他自欺欺人也有一段時間了。

不知道什麽原因,其實已經沒有出現那種賀言捂著嘴都止不住說真話的時刻。

但他卻還是在假裝。假裝都是因為崔遠洵帶來的詛咒,自己是迫不得已。崔遠洵變成了他的欺騙性安慰劑,有崔遠洵在,賀言就可以裝作都是崔遠洵的錯,他才說出那些話。

甚至因為有崔遠洵,他才會把從未提起過的事情翻出來。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這麽想過,可是想反駁起來,又愈發無力。

真的一次也沒有設想過後果嗎?

還是說,潛意識裏,他已經理所應當地,利用著粉絲的價值。他要的是,把這件事鬧到最大,而粉絲是他的擴音器,在這個互聯網高度影響著現實的年代。

賀言看過很多次別人的笑話,看藝人塌房的時候、被爆黑料的時候,粉絲閉著眼睛洗地控評,他會想這些可能平均年齡不到二十歲的女孩們會難受嗎,痛苦嗎?以後脫粉了會後悔嗎?但原來他也是一樣的人。

人會被遺忘,大家記住的,只有故事。就像崔遠洵說的,這個故事最好的、會讓人口口相傳的結局,不應該是在後續的審判和刑期裏拖泥帶水。

那我殺了他,再自殺。賀言簡直被崔遠洵逼得無路可走,再也繃不住冷漠的表情,索性魚死網破起來。這樣總行了。

“嗯。”崔遠洵也是有想過這個選項的,非要說的話,這要略微好一些,但也不是沒有問題。

只是這個問題,他卻不知道怎麽才能表述清楚了。

“怎麽了?”賀言自然察覺到,“您又他媽有什麽高見?”

崔遠洵最後決定舉例子。

“我以前去國外的夏令營,帶我們去參觀世界名校。去劍橋的時候,那個帶隊老師突然跟我們講,克倫威爾的頭就埋在附近。”

“什麽?”

“一個英國歷史上非常有名的政治家。被砍頭以後,他的頭被當做收藏品拿來展示。收藏家在他的顱骨上釘了把手,方便客人一邊吃飯一邊拿著觀賞。這顆頭被傳來傳去,後來耳朵掉了,肉也脫水變黃了。人們漸漸看不出這張臉的真面目,只是指著說:這是克倫威爾的頭!”

賀言這輩子跟克倫威爾最大的關系就是毫無關系,他不知道崔遠洵到底在說什麽。

“你想變成新的頭顱嗎?”崔遠洵是這麽問的。

變成故事裏的人,被人反復用來觀賞收藏,但失去生命力,變形扭曲,根本不再是原本的模樣。終於到最後,無法辨認。

“我不想你變成這樣的形象。”沒有得到賀言的回答,崔遠洵突然又加了這麽一句。

多麽奇怪的視角轉換,突然停在了另一個“我”的主體身上。

比起前面那些分析推論,這簡直是完全莫名其妙且微不足道的一個論據。崔遠洵怎麽想,關他屁事?

“你坐牢、死刑、或者自殺,或許被人曲解。哪一件事情,我想起來都覺得很不舒服。”崔遠洵跟他解釋,“我好像沒這麽在乎過別人的結局。”

崔遠洵真是不行,何羽鞍起碼還給他指了條路,崔遠洵在這兒說半天,什麽沒解決,反而新增了問題。賀言簡直突然有了自己變身負心漢的錯覺,被崔遠洵拉著要求對他負責。

“賀言。”崔遠洵又叫他名字。

“嗯?”

“你這個坐姿對腰很不好。”崔遠洵的語氣淡淡的,“如果你是覺得坐著不舒服,需要支點的話,你可以靠在我肩膀上。”

“……你當搞基啊,幹嘛這麽靠。”賀言這麽說。

“大概是吧。”崔遠洵回復,“有一部電影裏主角就是坐在出租車後座,一個人靠在另一個人肩膀上。”

賀言覺得這個人真的欠罵,此時,又只好發揮他真心話上線的臨時功能:“別他媽電影電影了,電影是你媽啊!”

罵完以後,賀言緩緩坐直,過於強烈的燈光終於沒再直射進他的眼睛。他側過臉,將額頭抵在了崔遠洵的肩上。崔遠洵肩膀的骨頭硌著他,仿佛那顆長長的釘子,紮進他的額頭裏。賀言的整張臉,都得以藏到陰影裏去。

或許,在所有的選擇之外,在這個荒唐的故事裏,他還能有多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