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賀言有時候會覺得,某些童年回憶是自己的幻覺,照理說,幾歲的小孩是不可能記得那些的,更何況他遇到了一個不靠譜的爹和有著輕度智障的媽,連說話都沒學會,只會磕磕絆絆重復一些短語,哪裏會記得那麽多的細節。

但有時候,賀言在化妝間、休息室或者房車這些密閉空間裏,突然會抽一下鼻子,擡起手聞聞。李深會問他怎麽了,他說,總覺得有種味道。

“那種餿了發臭的拖把,在這裏拖過一遍的味道,你不覺得嗎?”賀言這麽問李深。

李深聞不出來,更覺得不可能:“現在都是用拖地機了,誰還用那種拖把啊。”

想想也是,這種場所,怎麽會有那種味道。

有這種味道的,是郊區馬路邊上的自建房,人跡罕至,適合在逃亡的路上歇腳,或者充當嗨房。

犯罪分子也會有兄弟,雖然很大可能是另一個街溜子和犯罪分子,為那個人提供的暫居處就是這種地方,房間裏是發臭的拖把味,和隔壁燒著錫紙的煙霧混在一起,隔壁的人吸毒吸得吐了,嘔吐物的味道又混了進來。

這就是賀言總覺得圍繞在周圍的味道,洗了澡噴了香水也沒用。

崔遠洵聞過這種味道嗎?崔遠洵演那些為了錢謀生存的底層人時,賀言在邊上看著會覺得有些滑稽。他知道這種下水道的味道滲入毛孔的感覺嗎?他會想,永遠也不要回到那個時候嗎?

毯子有一股暖融融的味道,帶著崔遠洵的氣息。幹凈的須後水、酒店自帶的沐浴露、十幾塊錢的牙膏,都是很便宜的東西,綜合在一起,變得昂貴但好聞。可能是他永遠也買不起的。

還有一種味道。

賀言坐在何羽鞍的面前,說:“主人公的記憶裏,他的母親總是坐在床上,這個女人生了四個孩子,有三個都被那個畜生賣掉了。她肚子上都是裂紋,有時候稍微動作慢一點,就會尿失禁,那個房間裏,就還會再多一種味道。”

何羽鞍這幾天愈發瘦了,眼窩凹陷下去,靜靜聽著,並沒有插話。

“那不是電影,不是故事,不是什麽狗屁戲劇沖突,就是很惡心的味道,怎麽都忘不掉。你去電視台調走了一期法制節目的錄影,你去法院查了卷宗,你還去福利院讓人打聽過隱私,你以為就知道全部了嗎?他想把這一切都忘了,去做個正常人。但是這個警察跑出來,追著不放,想要拉著他回到過去。”

這並不是謊話。

如果不是想忘了一切,他沒有必要付出這麽多。在這麽長的時間裏,在哪兒都活得很好,找不到任何的黑點,沒有任何的娛樂愛好。

但同時,從衣服到鞋帽全都有品牌送上門,沐浴在粉絲的簇擁裏,錄一首不怎麽好聽的歌都有人買單,最大的煩惱是未來可能會過氣。這樣輕浮而愉快的生活,突然就無法再繼續下去。

……

“一個演員的心裏,應該有深淵,但他更應該平衡住自己,不要掉下去。”何羽鞍終於開口,接的卻是好多天以前,他曾經跟賀言說過的話。

這種時候,他居然想的還是演戲。

“我的確去你說的那些地方找過資料,但,起點不是那裏。”何羽鞍擡起手,把眼鏡摘下來,沒有任何阻隔地看著賀言,“最開始想找的,不是你,而是在監獄裏的那個犯人。去的時候,監獄的人告訴我,這麽多年來,除了我,只有一個人來問過他。我看到了,訪客登記記錄上面那個名字。”

而登記時間,就是賀言出道的那一年。

賀言最後並沒有走進去,因為照理來說,只有親屬可以進去探望。而他既不想當親屬,也不想探望。這座監獄建在山上,在一片青翠中,囚犯們改造著人生。還沒有成名的賀言站在外面,發了一會兒呆,就坐上班車走了,那以後,他也再沒有去過。

“如果你真的想忘掉,為什麽會去那裏呢?”

何羽鞍終於問出來。

是啊,為什麽要去呢?

因為在通往正常人的康莊大道上,驟然支出一條斜枝,一道歪路,充滿了邪惡與誘惑。有史以來人類竭盡全力阻止這個行為,它是藏在基因裏的原始本能。

“可以了。”崔遠洵站了起來,直接一只手抓住賀言的胳膊往後拽,擋在了前面,“可以了何導,我看沒必要拍最後一場了。我帶他先回去。”

但他用了力氣,卻拉不動身後的人,賀言像被釘住了一樣立在原地,哪怕臉色蒼白,冷汗涔涔,卻沒有打算走。

多麽精彩,但崔遠洵不忍再看下去:“非要這樣嗎?”

他這麽問,卻不知道在問誰。

非要這麽把一顆心都挖出來,什麽都赤裸裸展現在眼前,從開頭看到結尾嗎?

我可以幫你。何羽鞍的聲音傳過來,居然是溫柔的,你一直都想回到正常的軌道,過著正常人的生活。我問過你很多次,選過很多次,每一次你都在告訴我,你不會為了恨,毀掉自己,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