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夏雨(續)(第4/5頁)

而等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案旁,對上自己早就準備好的文章卻又猶豫了起來,因為剛剛仁保忠給他提供了一個新的、以前沒注意到的思路……那便是經過一系列的持續性的清洗後,朝中上下基本上都是如自己這般主戰,或者渴求北伐之人。

上到宰執、帥臣、尚書,中到自己、仁保忠、郭仲荀這種人,再到底下的胡銓、虞允文等年輕新晉之輩,如果不主戰、不想著北伐,或者說不主動轉變立場,宣稱北伐,那早就被淘汰了。

事實上,仔細想想,從建炎元年算起,莫說黃潛善這種主和之輩,便是李綱、呂好問、許景衡,這種主守、主緩的宰執也都盡數主動、被動的為時局所驅。

再往下數,就更是如此了。

譬如和自己經歷差不多,但資歷、年紀還要更大一些,也是一起逃到八公山的趙明誠,就是因為不能戰、不願戰,所以哪次朝局更叠都不能進。而朝堂之上,素來不進則退,他幾次三番不能站穩立場,自然要滾回老家研究他的金石學問了……相較來說,什麽趙官家傾慕易安居士詩才給趙明誠招禍,在真正的高層官僚這裏,根本就是個笑話。

禦營大軍之中也是如此,要麽是能打的,要麽是敢打的,最起碼都是對北伐沒有畏縮之態的人。如嶽飛、酈瓊等對河北故地想的發了瘋的河北人,如李彥仙、馬擴這般煎熬許多年,都快等紅眼的堅守之人,也同樣不缺。

至於所謂持重將門子弟,也早就隨著一次次軍事行動成功被一再清洗下去,昔日辛氏兄弟一門五統制,何等煊赫?如今他們的幕屬胡閎休都成為寧夏經略使了,他們安在?與韓世忠、張俊並稱的苗劉之輩也都漸漸被排出禦營。

某種意義上來說,官家在武林大會上說自己是被推著的,也算是實誠話。

那麽這個時候,官家反過來持一種穩重姿態,以防下面的人不受控制,卻也算是一種合理的帝王權謀了。

就這樣,劉洪道枯坐窗前,聽著夜雨淅瀝,外加偶爾烏啼,思前想後,非但沒有動筆潤色一個字,反而越想越多,到最後,甚至無端回憶起了從靖康元年至今建炎九年,自己親生經歷的差不多九年種種往事。

從靖康之恥的悲憤,到驟然獲任青州的倉促,再到與兀術奮力一戰後的惶恐,八公山上的狼狽,江西的謹慎勤懇,回到東京後的忙碌與雪恥之心,再到今日這個局面……而且,轉過來一想,傍晚時跟郭仲荀提及的那件事,也就是大宋之前八九年雖有災禍,卻都是小災小禍,如今年這種遍布南北的大規模雨水還是真是少見……就更是感慨不停了。

總之,其人心中百般轉回,萬般詞句,卻居然都不能落筆,反而漸漸癡了。

到最後,這位劉侍郎幹脆直接在案上臥倒,稀裏糊塗睡了過去,連字都不能多碼幾個。

但是,這番入睡也不是那麽泰然的,忽然間,不知道什麽時候,這位兵部左侍郎就被山間轟鳴之聲給驚醒了,然後且驚且懵。

真的是轟鳴之聲,忽然間鳳凰山上便轟隆隆如雷灌耳,然後就是數不清的烏鴉驚起,不顧雨水,直接滿山烏啼不停。

劉洪道失神了片刻,立即推開房門,大聲呼喝詢問:

“出了何事?”

然而勝果寺內一片混亂,莫說和尚了,便是房間周邊匆匆起身的禦前班直士卒與自家隨從也根本無法做答。

劉洪道無奈,趕緊披上衣服,尋上左右隨從,叫上兩名班直,便直接往勝果寺大雄寶殿而來,然而點了許多長明燈的此處雖然成為了大家本能聚集之地,但同樣是混亂不堪,也無人知曉到底出了什麽事……不過,只能說劉洪道畢竟是積年的官吏,還是知道輕重的,他其實來的路上便已經想明白了,別處哪裏出了事都無所謂,怕只怕禦駕有恙。

於是乎,其人當機立斷,便在大雄寶殿下令,乃是要和尚們與班直們一起集合起來,速速往山那邊的行宮去救駕。

而就在這位侍郎試圖指揮和尚們之際,一擡眼,卻看到昨晚上見過的閣門祗候仁保忠不顧一切,直接匯集了寺中駐紮的一隊班直便要往行宮而去。

劉洪道暗罵自己廢物,也是什麽忌諱都不顧,將和尚們扔給剛剛來到大雄寶殿裏,還一臉恍惚的呂本中,然後幾乎是孤身一人直接追上仁保忠和那隊班直,一起往行宮而去。

黑夜山路難行,而且還有雨水濕滑泥濘,走到山頂前,劉、仁兩個年級大的首領便栽了好幾跤,便是隨行的禦前班直裏,也有個喚做脫裏的西蒙古王子膝蓋磕在石階上,直接減了員。

但等到隊伍行到山頂,眼見著行宮那裏不顧雨夜,滿是燈火,而且多有奔走詢問呼喊之態,卻哪裏還不知道,正是行宮出了事情……甚至,根本不用想都能一起猜到是怎麽回事,明顯是雨水不停,把行宮給淋塌了……這下子,二人也好,隨行的禦前班直直屬赤心隊也好,幾乎人人大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