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問法(第4/5頁)

“請師兄詳解。”

“師弟,這事情我是這般看的。”大慧懇切以對,果然是一個順口溜都不念了。“官家已經圖窮匕見,這些人想要成事,必然要聯絡廣泛妥當,形勢戶上下一體,左右一體,底下一起弄起大到官家一時控制不住的架勢來,上面再合起來尋到許多要害人物,才能與官家說一說話,掰一掰腕子。但莫說如此了,只是聯絡,我就覺得他們便難聯絡通暢。”

住持法師微微一怔,顯然沒懂。

而大慧既然應下了說人話,當然也沒有任何賣關子的必要,便即刻做出解釋:

“首先左右聯絡,這些人難脫出州縣範圍……就拿剛才的王施主而言,他家在余杭,戶在余杭,世代居住在余杭,在本地當然能尋到人來,還能做半個領袖。

可他還有在湖州的地,敢問湖州人為何要跟他一起?須知道,按照永不加賦和攤丁入畝的論述,他在湖州的地若是被檢出來,須在湖州那裏分走湖州本地稅額,豈不正讓與他根本不相識的湖州士民得了好處?那敢問他得下多大力氣,才能讓湖州那邊會與杭州這邊一起聯絡妥當呢?來得及嗎?”

“不錯!”主持法師當即醒悟。“正是如此……而且,便是湖州也有王施主這般大地主,也撮合不起來,因為兩地之分豈止是如今忽然一個稅額的事情,還有日常爭水源、定田界、論州學名額,乃至於這公閣名額的,他若是去隔壁串聯,也只會被身後同鄉拽後腿……便是縣與縣也不行……怪不得今日只是余杭本地人來……還有呢?”

“還有就是,這上下也聯絡不起來……形勢戶分兩種,一種是官戶,他們是領袖,有聲望,朝中有人,能和官家說得上話;另一種的吏戶,家產多、田產多,地方勢力大,卻各自為政,相互之間說不上話,對官家更是腿腳發麻……但偏偏上下之間素有隔閡,上面不屑於認識下面,下面也無從與上面交往,師弟你說,倉促之間,這形勢戶裏的上下隔閡,能打的破嗎?”大慧和尚繼續娓娓道來。

住持法師微微一怔,旋即再笑:“師兄說的真是簡單直白,偏偏都是一語道破……這上面的跟下面的不能連在一起,最終便是下面的想鬧事沒有頭,然後官家的禦營大軍我估計也應該要到無為軍。或者已經到了,屆時便更不敢鬧了;而上面的官戶,非但本身無法鬧事,其實也不敢或不願鬧事,他們的法子,無外乎便如當年舊黨制服新黨一般,最終還是要靠找大臣權貴來說服動搖官家,但如今的官家到底哪個大臣敢去說?”

“一定會有的,總能找到不甘心的,但一定沒用。”大慧斬釘截鐵以對。“我親眼見官家決絕如刀!去說的大臣,若是中用的,立即便要吃掛落,若是不中用的,去了也只是淪為笑話。唯一所慮的,似乎便是他們能找人說動呂頤浩呂相公,從宰執這個環節攔住此處,但師兄我也不以為然。”

“為何?”

“師弟可曾聽過一句話?”

“什麽?”

“凡事必有初。”大慧正色合手相對,拋開身上淤泥臭味,端是寶相莊嚴。“師弟,你須曉得,呂相公今年已經六十過半了,比李綱李相公年長十二歲,只比另一位呂好問呂相公稍小數歲,敢問他為何要這般急促嚴厲……以至於中樞都不敢留他呢?”

“願聞其詳。”住持法師也隨之合手正色。

“宣和年間,大遼滅亡,國家購入燕雲十六州,設燕山府路,便是以呂相公為使臣,然則,不過數載,金人南下,燕雲本地漢兒降金,郭藥師反叛,便將他擄入金人軍中……”大慧說到這裏,不禁感慨。“現在想想,以呂相公之剛厲,豈能不視此為生平之辱?而他的初,便在此處了。”

主持法師也是哦了一聲,一時了然。

“而有此初便可知今日之人事了。”大慧和尚繼續嘆道。“於宋金交戰,官家奮起抵抗之時,他是資歷老臣中最堅決主戰一人;於北伐籌備,渡河收復兩河而言,他是諸相公之間最為決絕不顧一人;於趙官家蕩平燕雲,覆滅金國之志氣而論,他是天下少有願無條件景從,一往無前之舊日大臣!而既如此,這賦稅新政,於他同樣是不可動搖之務!若是有人不開眼,畏懼官家卻去想說他,怕是真要在東南過不得夜了。”

住持法師聽到這裏,徹底無疑,卻是喟然頷首:“多虧師兄,不然豈不是要犯下大錯?”

大慧和尚一時不解:“師弟難道原本要助今日那些人?”

住持法師緩緩搖頭:“不是助他們,是助不助別人,舉不舉他們……你前幾日去杭州開公閣會時,便有人趁機便裝而來,持禦前班直銀牌,說我們寺中既然已經清查幹凈,還補了免身錢,便是清白可用之人,所以要我們努力奉公,一來為軍統司提供余杭周邊富戶田產、家私情況,二則替皇城司留意今日類似之事……我原本還有些猶豫,但今日師兄一番話說得透徹,既然官家早有手段,且大局分明,師弟我卻是不必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