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喪家犬(第2/6頁)

言至此處,趙官家稍微頓了一頓,方才繼續解釋道:“咱們這裏,國是國,家是家,軍隊是國家所有。而從那邊而言,一則國與家不分,完顏氏內部分割,然後獨攬大權;二則倒有些國家為軍隊所有,萬事跟著軍權走的情勢了……當然了,女真人裏面也有懂道理的,也知道這般不對,也想改,也在改,只是之前二十年全靠著軍隊鯨吞萬裏,才有了今日局面?哪裏是說改便能改的?故此,延安這事,只要拿捏住這一條,也就是軍與國同重,又或者幹脆軍比國重,女真人許多奇怪舉止便能一目了然了。”

“如此這般的話,倒有些說的通了。”

呂好問若有所思,繼而有些恍然。“想來完顏兀術此次離開燕京巡視河東,從公心而言,首在將活女那兩萬兵收回國家統轄,這是當頭第一要務;而於私心來講,說不得也有替他自己經略西路軍,擴充軍中影響的意思……至於延安與不與西夏人,要不要留存,跟別的無關,只跟他與活女之間的結果有些關礙?”

“差不多吧。”趙玖輕松以對。“其實不光是延安的事情,還有金人之前種種舉止。只要想明白女真人是有些國為軍有,最起碼國軍並重的話,那許多看起來奇怪的事情也能通順起來。不說靖康了,堯山戰後,金軍相當於同時潰了東西兩路四個萬戶,於是在他們中大多數人看來,再渡河浪戰無異於自損根基,而既然大軍不好再渡河,那京東也好、陜北也罷,就都只是無用之物,拿來議和也變得順理成章,交予西夏當誘餌也顯得無謂。反過來說,若不能損其軍勢,只以進退形勢與人心道德來斷定女真人的決策思路,卻無異於人與獸言,自取其辱……當然了,這話越往後越不好說。”

呂好問搖頭不止,不知道是不同意還是想到了什麽事情。

“但不管如何了。”趙玖正色而言。“不管其人是否會與活女糾結下去,也不管是否要將延安轉手,朕都不在乎,也不願放棄此番機會……況且木已成舟,兵都調來了,呂相公若是想勸此事,就不必多提。”

呂好問愈發搖頭不止,卻又問了另外一個異常奇怪的問題:“敢問官家,為何獨獨對嶽飛這般信重?”

趙玖擡頭瞥了眼對方,又回頭看了眼身側立著的楊沂中與呂本中,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後給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回答:“自然是因為出身經歷。”

呂好問一子再落,脫口而出:“經歷好說,可出身,可是指他河北籍貫,對金人戰心不改?”

“當然有這個意思,但也不止如此。”趙玖望著身前棋盤緩緩做答。“河北流亡的人多了去了,酈瓊也是,但朕為何獨重嶽飛?還不是因為他還有個佃農的出身?”

廊下氣氛一時微妙。

“不必懷疑,朕就是你們想的那個意思。”趙玖隨手下了一子,卻是看都不看旁邊幾人反應。“漢武用人後來者居上,朕用人貧賤者更易得志……恰如當日提拔趙鼎為首相,多少是看他十幾年小吏出身;而如韓世忠陜北潑皮破落戶出身,張俊、吳玠、王德邊地良家子出身,其實也都有幾分這個意思。再如曲端自幼失怙、酈瓊河北亡人,還有李彥仙、李世輔邊地土豪,也有可取之處,但終究就不如嶽飛這個佃農兼河北流人出身更得朕心。與之相比,那些將門世族,朕都是有心壓制裁撤的,韓肖胄是用都不會用的,便是呂相公家這般四代平章軍國重事的,若非是當日明道宮趕得巧,瞎貓撞上死耗子,朕也是看都不會看的。”

趙官家冷嘲熱諷,不知道是不是為了下棋搞得攻心戰,但若是如此,只能說他確實得手了,聞得此言,廊下氣氛果然更加詭異,楊沂中固然面無表情,二呂卻是尷尬難免,呂好問更是連連出錯,讓趙官家連連在棋盤上得手。

“官家的意思是,自古猛將必發於卒伍,宰相必起於州郡,大約就是這個意思吧?”停了一會,呂好問方才一邊下棋,一邊尷尬出聲轉圜。“而如世族豪門,又有幾個知道民間疾苦的?”

“差不多吧,但也不盡然。”趙玖也是一邊落子如飛一邊繼續感慨道。“歸根到底,朕其實還是想說經歷二字,便是出身也是要歸於經歷的。恰如生下來大多都只是懵懵懂懂的嬰兒,後來千差萬別,能到什麽地步,多少還是要看經歷如何、經歷多少……生下來是個佃農之家,辛苦做到一方帥臣,自然比生下來是個四世三公的曉得民間疾苦,懂得下層士卒心思,明白中層勾心鬥角。”

“這倒是無可辯駁。”呂好問一聲嗤笑。

“正如嶽鵬舉。”趙玖繼續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農,情知百姓疾苦,知道軍需供養,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換,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麽來之不易,他如何會重軍紀至此?修私德至此?這一點,便是韓良臣、張伯英、李少嚴、吳晉卿都遠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無狀,但大約是孤兒長大,反倒是在軍紀上僅次於嶽鵬舉……都說朕看顧曲端救駕之功,但若無他在陜北時軍紀斐然,在西北數路有安民定邊之功,他一開始便不會被起復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