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舊瓶

四月下旬,正是漸入盛夏的時節。

此時若是不下雨,自然是晚間月不明而星河燦,白日暑氣蒸騰;但若下雨,又下的不是大雨,卻是不分晝夜,熏風自雨中來,萬物搶著發黴的情境。

但趙官家沒有發黴,恰恰相反,他的火氣更重了……來與官家接觸外朝臣子幾乎是眼睜睜的看著趙官家嘴角燎泡面積變得越來越大,以至於最後不得不上藥。

非止這般,這些人也很快察覺或者聽聞了這位官家時不時怒火攻心的事實。

“趙相公知道張去為嗎?”

這一日中午時分,崇文院中,小半日雨水方停,暑氣稍去,幾位相公例行從公房中出來到涼爽的院廊下用冰粥……樞密院上下在西側,都省上下在東側公房,剛一坐定,便有都省某郎中忍不住出言與趙鼎搭話。

趙鼎若有所思,繼而頷首相應:“大約聽過,據說是個年輕內侍,元佑太後送來的,後來因承包魚塘最得力入了官家眼,帶到身邊伺候,都說可能做到第三個押班……怎麽了?”

“好讓相公知道,下官上午去魚塘邊送文書給幾位內制(翰林學士),親眼看到那張去為在雨中被幾個武學學生吊起來打,打了二十鞭,復又攆回揚州去了。”這郎中嗤笑相對。

趙鼎一時不解:“平素內侍犯了事都只是攆出去或者交有司正經處置,我還是第一次聽聞官家對內侍用刑……這張去為怎麽惹到了官家?”

“下官也只是聽幾位內制閑聊得了些訊息,並不保真。”郎中趕緊收笑,卻是肅然搖頭感慨。“據說是官家這些日子對議和一事極為不滿,而正好那金使帶來了許多帝姬……”

“公主。”都省副相劉汲忽然插嘴更正。“官家登基後不久,便改了回來。”

“是,公主。”郎中趕緊更正。“正好金使帶來了許多公主,那張去為便出主意,說尋日子上大朝,讓公主們當廷哭訴,說金人之野蠻無恥,使滿朝上下不敢言和……”

“這種蟊賊自以為是,賣弄聰明,活該打死!”劉汲當場破口大罵。“這般做了,百官固然語塞,卻不知皇家體面放在何處?!將來市井中、史書中又將如何演繹?”

“不光是體面之事,便不是公主,就可以帶到堂上讓她們自揭傷疤嗎?”趙鼎也難得憤憤然起來。“而且說到底,國家大事,要從大處著眼才對,這種扭曲小道又算什麽?一個閹寺之流,仗著太後和官家寵愛,也敢這般進言?”

“不錯!”劉汲應聲而對。

隨著兩位相公大怒,崇文院東側廊下,登時鴉雀無聲,但很快卻又哄然一片,皆是隨兩位相公一起聲討無恥閹寺的聲音,引得百余步外崇文院西側廊下一時側目。

然而,趙鼎氣憤之後,卻又心中一片無奈……他跟劉汲還不同,作為一個在中下層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他心裏非常清楚,別看眼下這些都省官員此時個個義憤填膺,但私底下,等回去以後,不知道多少人會寫一些自己想象的稗官野史出來,將那些帝姬被擄過程給寫出花來,用來滿足自己的某種陰暗心理。

大家本質上都是人,是人就會有陰暗心態。

譬如下面的百姓夠不著,便會私傳一些不著調的皇家陰私;閹寺自以為掌握了一些東西,便會忍不住幹涉其中;而官員們既掌握一些訊息,又對一些事情隔層紗,偏偏表面還要道貌岸然,便忍不住自己腦補……那些烏七八糟的謠言,倒十之八九是這些官員倒騰出來的。

當然,天子也不能免俗,遇到一些行為粗俗低端的天子,更是能給你整出花來——南唐小周後便經常被宋太祖趙匡胤喚入宮中,一回去就跟李煜爭吵。

當然了,趙鼎不知道的是,非但他想到的這個事例本身真假就不好說,更荒唐的在於,到了幾百年後,連召小周後入宮的人都從宋太祖變成宋太宗,甚至還有了專門的春宮圖……卻又反過來再反過來證明,文人的陰暗心理是最難對付的。

回到眼前,趙鼎感慨了一番人心淺薄,大約用了些粥,便要回去工作,卻不料大押班藍珪忽然親至,乃是替天子傳召,要四位宰執半個時辰後一起去後宮面聖,便趕緊應下,然後卻又一時強做宰相風度,在公房中熬了半個時辰,方才與劉汲一起棄了公務,又出門匯集了張浚、陳規,匆匆而去。

雨後初晴,宮中大部分道路都還潔凈,但進入後宮原禦苑區域,也就是眼下的魚塘、桑林區後,卻不免顯得有些泥濘……而若僅僅是道路泥濘倒也罷了,幾位宰執心中此時卻都有些忐忑與掙紮。

畢竟,那日官家聞得金人歸還擄掠、廢除劉豫,以作議和條件後,不喜反怒,而且是勃然大怒,態度之決絕可以說是讓所有人側目。而與此同時,偏偏民間與官僚體系內部議和之心卻是洶湧澎湃,一時難以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