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不忘(下)(第4/6頁)

到了此地,唯一帶有疑惑的許景衡也很快釋然起來——這是一棟神廟,跟淮上八公山那棟水神廟相差無幾。而很快,趙官家的言語也驗證了這一點。

“此人喚做侯丹,淮上張永珍的同鄉、同袍、舊識,那日便是他斬了婁室,隨後戰死,所以朕封他做了堯山山神。”步入殿中,趙玖指著正中尚未完成的神像緩緩言道。

“此功可當此享。”許相公當即頷首。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卻臉上帶傷的軍中佐吏上前,拱手行禮問安,卻是嶺南口音,而趙玖並未在意,只是將帶來的兩張白紙遞上:“交予工匠,朕與許相公要單獨聊一聊……”

那臉上有傷的廣南佐吏即刻俯首離去,宇文虛中等人面面相覷,也只能後退,一時殿內走的幹幹凈凈,只剩君臣二人。

但此時,說要聊聊的趙玖卻並未直接開口,而是兀自轉入神像之後。原來,神像之後,另有深邃空間。唯獨裏面開了天井,光線充沛,故此踱步跟上許相公看的清楚,而也正是因為看的清楚,這位都省相公甫一轉過來,便當即怔在原地,且失語失態。

無他,入目所在,密密麻麻,何止成千上萬,俱為木牌,上書軍職、姓名而已。

“許相公應該知道,朕素來不喜歡祭祀。”趙玖此時方才發聲。“但這些日子卻往此處來了不知道多少次……淮上的時候,士卒多少倉促匯集,許多人死便死了,也無姓名留下;如今這堯山之下,因為西軍按籍貫成軍,禦營軍也早已經造冊,方才知道許多姓名,但還是不足……所以啊,朕想著,真有一日直搗黃龍了,何妨在哪處顯眼的地方,立個大大的碑記?”

許相公費了極大的力氣,方才回過神來,然後未免低聲相對:“官家所言自有道理,但這關李世輔承襲開國公何事?”

“自然有關系。”趙玖負手失笑道。“許相公,朕不能忘了這些人……”

“這是自然!”

“朕常常問自己,費盡千辛萬苦,拼了命似的保住了這個江山是為了誰?趙氏?可趙氏都在北面,只剩朕一人而已,朕若圖一家一姓的享受,不如跑到東南苟且,了斷余生。不管你信不信,即便是潘貴妃有了身孕,可朕做了那麽多事,圖的卻還是眼前身後許多人……”

“臣信。”

“聽朕說完……所謂,前至三皇五帝,後至子孫千萬代,內至己身私情,外至天下黎庶,上至裊裊青天,下至茫茫黃土……公也罷,私也好,朕既然做了這個官家、天子、皇帝,不求千秋萬代,但總不能太丟人現眼吧?”

“……”

“此戰之後,朕日夜難眠,想了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如何清理後方叛亂?如何安撫這幾年受盡官府盤剝、兵匪侵擾的百姓?如何整飭朝政,如何精煉兵馬?能不能造出來不怕水的火藥包?能不能在黃河沿線鋪設運兵的軌道路?能不能造海船撓遼東、渤海?能不能將邸報發行天下?能不能安士農而富工商?”

許相公幾度欲言又止,而趙玖卻只是兀自負手說個不停:

“幾年能北伐?幾年能直搗黃龍?”

“燕雲故土平復後,西夏該不該收復?交趾要不要收回?大理要不要處置?這些地方不是漢家故土嗎?”

“恢復了漢家故土,北面草原上是不是又會冒出來匈奴鮮卑一樣的東西?要不要並西域而夾漠北?聽說耶律大石動員十余部,號稱復國,卻居然西走,屆時會不會再碰上?還有高麗,與女真人決死,不用管高麗的嗎?”

“這些牌位在這裏,不是勸朕息兵苟且的,是勸朕不要負了他們,不要忘了他們,務必摧敵於外,不使關中、洛陽、河南、淮上這種家國心腹之地再淪為如此慘烈之地!朕從未指望過千秋萬代,但不能幾十年便要關中再遭此般兵禍吧?”

許相公微微嘆了口氣,他幾度想言,卻幾度閉口不語。

“韓世忠越過國公直接封王,和李世輔襲爵是一起的……朕有心在邊疆實封,以對西域、大理、交趾。”趙玖終於說了實話。“但這種話,朕能在外面說嗎?說出來,不可笑嗎?眼下連身後叛亂都未平。而且實封有沒有效,對不對,朕也真不知道,可這些事,既然想到了,總得有些想法吧?”

許景衡終於勉強開口:“官家有雄心壯志……”

“朕不是雄心壯志,朕今年才二十多,所言也只是漢唐故土範疇,只是之前大宋割據半壁江山百余年,自己窩囊習慣了,還要自欺欺人……一百多年,燕雲漢人都不認南方是同族了!交趾更是如此!”

許景衡面色微變,但還是勉力相對:“但還是要攘外必先安內。”

“朕知道!”趙玖當即回首。“但朕以西域、交趾這些地方為限,嘗試襲爵,便是不妥,但總不能說是無端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