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方略

吳玠不是個矯情的人,十幾歲從軍,西軍裏混了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個會矯情?

所以,僅僅是片刻之後,吳晉卿便俯首相拜,先口稱惶恐……沒有再度下跪,是因為趙官家扶住了他……然後再口稱願為國家、天子效死。

乃是毫不遲疑,死死抓住了這個機會。

而趙玖也頷首應之,帥位便就此定下。

當然了,事情不可能這麽簡單的。

且說,當日晚間,吳玠隨官家用過晚飯,本欲先說出自己對戰局的大略看法,以求得官家事先認可,卻不料趙官家直接婉拒,只說卿今日遠來疲乏,正該歇息,然後便推辭了過去。

於是乎,吳玠無奈,只能按照官家安排,睡在了中軍側帳中,與趙官家的大帳只隔了數十步而已,卻又輾轉反側,始終難眠。

這當然可以理解,君王一見垂青,托付國家重任,這讓良家子出身又在軍隊中苦熬了二十年的吳玠格外振奮,而且官家就在隔壁,也讓人頗為緊張。非止如此,隨著吳玠仔細思索今日任命,未等困倦之意稍起,忐忑之意便又取代了興奮感,繼而愈發難眠起來。

話說,首先想的當然還是與金人交戰事宜。

吳玠在坊州許久,又是難得大將之材,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思索,但很顯然,此戰事關全局,事關國家氣運,甚至事關官家生死……邸報他吳晉卿也會讀的……所以自然難安。

其次,便是自己身份的問題,雖然官家已經當面托付全局,可吳晉卿還是覺得麻煩,因為他雖然也是廝混了西軍十幾年的老軍務,所謂頗有資歷的西軍宿將,又是堂堂經略使,最近還有了一場難得的大勝……這恐怕也是入了官家青眼的根本緣故……但無論如何,一旦接手帥位卻注定會引來不滿和妒忌的。

因為擔任帥臣這種事情便意味著要承擔全軍十萬之眾生死,這不是簡單的誰上誰下問題,也不是說誰斬獲的首級數量多一些,積攢的功勛高一點,都是量化指標,然後君王擡手一指就能如何如何的,而是說,眼下除了韓世忠這種足以壓服所有人的人選外,換成任何人上來,都注定會引起其余人、其余派系不滿:

讓劉錫上來,以他的資歷和出身,西三路關西軍或許會服氣,但禦營軍和北三路的曲端,以及他們吳氏兄弟肯定不會服氣。

換王淵上來,莫說關西六路兵馬,便是禦營軍內部也會不服,因為禦營軍比誰都清楚王淵當年在明道宮跟逆賊康履搞過事情,而且在劉光世事件中表現懦弱,這對一個武將來說,簡直是致命的。

換成王彥上位,這位八字軍統帥憑著鄢陵戰功早早建節,卻書生氣頗重,所以非止西軍不服,禦營中軍中王德那一幫子人也會不服的。

便是讓曲端上來,所有人倒是嘴上不敢不服……因為所有人也都知道,誰真敢在臉上露個不服,這廝就真敢殺了誰立威……但心裏還是不服,否則他也不至於被胡寅一個書生攆出了陜北。

那麽同樣的道理,他吳玠上位,自己兄弟經營了一年多的北三路兵馬或許會天然擁護,可禦營軍與西三路各部,憑什麽服氣?

資歷、出身、官職、名望,這些都只是表面問題,內裏其實是派系與山頭的問題,這是軍隊中的傳統惡習,是一種避免不了的東西。而這種問題,在諸軍倉促合流的情況下就更顯的突出。

所以,無論如何,吳玠都曉得,自己明日注定要面對其余諸軍將領的刁難與虛與委蛇。

而這也就引發出了另外兩個嚴肅問題……須知道,無論是軍隊裏,還是在官場上,想要彈壓住下屬,無外乎就是名、實二字罷了,然而現在的問題在於,這兩個東西,他吳玠眼下似乎都難獲取。

官家以使相宇文虛中守龍纛在長安舊宮,混淆視聽,然後親自持樞密使旗幟在營中,那他吳玠又該打誰的旗號發號施令?恐怕很可能還會與官家一起借用宇文相公的旗號,然後實際上借用官家的名頭來做事……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是帥臣呢還是參軍?

至於實,那就更可怕了,從前年算起,一直都是北三路兵馬與婁室部交戰,損失慘重,以至於如今不得不收攏邊防城寨兵來充實部隊的地步,論軍隊數量,北三路是遠遠不及禦營軍和西三路的,何況他吳玠最核心最親信的部隊,還因為戰略需要,不得不留在坊州……那敢問他吳玠拿什麽來壓這些驕兵悍將?

一個發號施令的帥臣,統帥十萬大軍,沒有自己的中軍部隊豈不是可笑?

不對,他甚至沒有自己的衛隊!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看聖眷而已。

不過,想到這一點之後,吳玠反而釋然了,反正受官家信重在這裏指揮十萬之眾,總比在坊州枯坐守城強……一年之內,三戰三敗,卻連經略使都當上了,如今只贏了一場便能來到禦前擔此重任,還要啥名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