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交底(上)

惠州西湖,孤山東麓。

林間空地上,傳來叮叮當當的鑿石之音。

那是附近永福寺的行者,皆為有心向佛的男子,先來帶發修行一陣,給寺裏做各種勞役。

蘇過引著邵清與姚歡二人剛到山腳,一個行者便認出了他,起身來行禮。

“蘇公上山去了。”

那行者道。

蘇過點頭。

他不會猜錯的。

正要繼續往前走,那行者指著地上兩根杉木柱子、一塊木板道:“小蘇學士留步,看看這亭柱和匾額,能上漆了麽?方才小的們請蘇公一觀,他老人家仿佛渾沒聽見似的。”

好脾氣的蘇過忙駐足,應道:“哦,好,我來瞧瞧。”

姚歡也去看那木頭上鐫刻的字,一根木柱刻著“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一根木柱刻著“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匾額上則是“六如亭”三個字。

蘇過向邵、姚二人道:“去歲朝雲娘子過身後,父親將她的棺槨安葬於此山。朝雲娘子信佛多年,陪父親來到惠州後,將隨身釵環珠玉都賣了,一多半給父親修東江浮橋,剩下的一些送到幾個寺裏。永福寺的住持感念她,上月與父親說,寺裏實在看不得墓地露於風雨中,募集了十來貫錢,先給那一處,修個小亭子遮擋。”

“不合時宜……此作何解?”

邵清輕聲念著楹聯的上半部分,問蘇過。

蘇過意味深長地淡淡一笑,解釋道:“元祐初,父親得朝廷重新任用。那日,父親在朝堂上與司馬相公(司馬光)爭執,退朝回宅後心緒不佳,指著肚子問眾人,我這裏頭裝的都是何物。家中上下,從我們晚輩,到幾個侍妾,不是答錦繡文章,就是答百樣學識,只有朝雲娘子說,裝了一肚皮不合時宜。父親聽了,當即解頤,合掌稱妙。”

十年如白駒過隙,當初妙語釋愁的女子,一朵玲瓏可愛的解語花,如今芳魂消散,只留下南國山間的一副枯骨。

蘇過又指著“六如亭”三個字道:“小娘彌留時,父親守在她榻邊,他們念著金剛經中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故而,為小娘修的亭子,就叫六如亭。”

他嘆口氣,沖永福寺的行者拱手:“字刻得甚好,有勞幾位上漆吧。”

……

青石低壘,方碑孤立。

三個年輕人走近墳塋時,墓碑前坐著的白發老者,正在低聲唱。

“白發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蘇軾將這詞,唱了四五遍,才打著火折,將手中的一頁黃紙,在墳前燒了。

又執起粗陶碗,把裏頭的蒿汁,撒在墓碑前。

姚歡的目光,越過那個佝僂的背影,落於墳塋之上。

此世的這座墳,比千年後她看過的惠州朝雲墓,簡陋得太多。

但墳地周遭,擺著祭品與野花,有的還新鮮,有的已黴爛或枯萎,顯然是不同時候擺上的。

來時路上,蘇過便與二人言及,王朝雲下葬後,就算不是清明冬至,州城百姓來孤山遊歷時,也會采些鮮花、擇些果子糕餅,擺到墓前。

姚歡能感到,蘇過對家中這位小娘,帶有真誠的尊敬。現下看來,就連非親非故的世俗外人,對王朝雲亦予以樸素的禮待。

真正忠誠的人品,不必成為飽學之士,就能分辨看清。

無論烏台詩案後被貶黃州,還是趙煦親政後被貶惠州,蘇軾在每次風浪襲來之際,都會給身邊人機會,留在京城或江南膏腴之地,但王朝雲每次都選擇不離不棄。

而士人與世人,對待朝雲墓的態度,從眼下的紹聖四年起,在接下來的千年中,無論朝代更叠,都將保持一致——不斷地祭掃,不斷地修繕。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於文人勝帝王。

“妾”在此世,說到底也只是時代特色的人際關系產物,不能被一味地汙名化,但去日未久的不堪經歷,又讓姚歡忽地想起了另一個女子,曾緯的妾,晴荷。

納妾者之間,妾與妾之間,又是多麽不同啊。

有的是結為患難知音,有的是視作利益工具。 ……

一紙新詞化作灰燼後,蘇軾轉過身來。

“孩子,若你與邵醫郎,去歲就來到惠州,該多好。”

老人望著姚歡,平靜說道,真實的蒼涼盡在言語中。

他旋即卻又自慚地搖搖頭:“還是應怪我,鉆在聖散子方中出不來,

晚輩們不知如何應對的默然,令蘇軾察覺到了氣氛中的淒愴之意。

他拍拍手,緩緩起身,眉間深深的“川”字紋,舒展了些,與兒子道:“三郎,你今日,是該帶他倆個,來此處。”

“父親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