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交底(下)

“這些傷,有的是狼咬的,有的是狗咬的。”

“狼咬人,頂好一口咬死,所以就算我趴著,它撲上來,也是直接往後脖頸撕咬,一塊肉便沒了,長十幾年,也長不好,凹進去一片。”

“狗咬人,不過是聽著主人的吩咐,將人拖住,不許他逃,所以咬在腿上,都是牙洞。”

昏暗的松脂燈下,邵清露出脊背,然後是小腿。

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肌肉最為緊致的部位,本該好看的曲線和光潔的皮膚,被即使愈合多年、仍崎嶇醜陋的傷口替代了。

姚歡清楚,眼前的男子,絕不是表演型人格。

他上一回,使用這樣細致的描摹方式,還是在汴京竹林街的飯鋪裏,與心愛的女子傾訴自己在邊關的思念。

姚歡伸出手,去撫摸脊骨一側的蚯蚓似的疤痕,靜靜地等邵清說下去。

邵清感受著女子手勢裏的溫柔與克制。

他曾經想,他和她靈肉相融的前一刻,總是要裸裎相對的時候,自己應該給如此醒目的傷痕,編織怎樣的理由呢?

但這些日子,二人的愛悅之意,越是從點滴晨露聚積成已能順勢前行的山澗,邵清越是醞釀著,向姚歡和盤托出身世的沖動。

重病中用契丹語呼救,病愈後看到蘇軾祭奠朝雲,這兩件事,促使邵清下了決心。

前者令他心腑惶惶,他實在做不到,對姚歡這樣性子純澈的愛侶,在原則性的淵源上,繼續有所隱瞞。

而蘇公在孤墳前唱詞的那一幕,更讓邵清想到了自己的宋人父親與遼人母親。

燈影裏,邵清回過身,執緊了姚歡的手。

“我是半個遼人。”

……

宋熙寧四年,遼鹹雍七年,來到遼國“南都”燕京城的大宋訪遼使團中,有一位二十三四歲、眉目清潤的男子。

他姓趙,往上追溯的祖輩,乃太祖皇帝打天下時帶在身邊的同族兄弟。但到了大宋的熙寧年間,莫說是太祖一脈,便是太宗這一脈,就算正經宗室子弟,亦不被允許科舉入仕,更別提趙家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祖上遠親了。

沾不上趙姓的光、家境清貧的小子,卻自幼展露音律天賦,因琴藝優異,成了宣徽院下轄內教坊的一名樂師。

出訪燕京城、在外交宴席上彈奏的趙樂師,被一門極愛南朝音樂的耶律皇族,暫請留燕,於府中教授琴音。

遼國的皇女與宗室女封號制度,與大宋相同。留下趙樂師的這一門耶律氏,算得親王,因得耶律洪基寵信,長女竟能被進封為公主,次女耶律卿雲亦早早就得了郡主的封號。

北朝的郡主,愛上了南朝的樂師。

然而這樁可以碾壓那些醜陋的政治婚姻十遍的美好情事,卻不見容於郡主的家族。

不僅僅因為地位的尊卑,更因為,一年後,遼國鷹派權臣、鐵腕副相楊遵勖,開始就宋遼邊界問題,向大宋挑釁,宋遼在澶淵之盟後的睦鄰關系,第一次出現下滑。

耶律卿雲不管不顧地與趙樂師出走燕京城,卻在進入宋境前,教父親的親軍追上。

郡主的機敏,令她幫助情郎逃脫了,自己則被擒回了燕京城。 ……

“母親在燕京的耶律王府裏,生下了我。外祖父不許我活下來,外祖母以死相求,才保住了我的命。我五六歲的時候,外祖母故去了,外祖父讓母親嫁給蕭家,她不願意,外祖父對我又起了殺心。狗來追我,咬我,我跑不掉,被綁住,我聽到母親在大哭,然後是我的養父趕來救了我,抱著我去求外祖父,他要娶母親,也要撫養我。我從此以後,就變成了蕭家的兒子。”

“我姓了蕭,養父對我們很好,母親卻仍想逃走,來宋境找我的生父。她帶著我又出了燕京城,穿過鬧饑荒的平原,進入豺狼出沒的山林,要不是養父來尋,我終究還是會命喪狼口。”

“少年的時候,有一陣,我怨恨母親,覺得她瘋了。這些年,我開始明白,她沒有瘋。”

邵清說到此處,停了下來,看著姚歡,想從她的瞳仁中,閱讀她此時的神思,作何反應。

片刻前,姚歡甫一聽到“我是半個遼人”這句話,當然是震驚的。

但這震驚沒有持續多久,更未加碼慌張、抗拒、憤怒、試圖告發等毀滅性的情緒。

此刻,她坦然地盯著邵清:“你說得對,你母親沒有瘋。朝雲娘子那樣年輕,又有蘇公和蘇夫人安排另外的好人家,她仍然從黃州到惠州,不離不棄地跟著蘇公。她這是瘋了嗎?你母親,與她是一樣的。她們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人。”

姚歡捧住邵清的面龐:“不是她們瘋了,是這個時代在許多個瞬間,瘋了。黨爭,戰爭,不管是宋人還是遼人,或是你在邊關見過的那些西夏人,張口就來的血性二字,其實要麽為了自身的飛黃騰達,要麽為了轉移治下的內政危機。烙在骨子裏的權欲,大偽似忠,振振有詞,幻想著從個人到王朝,都能迅速地達至霸主巔峰,渾不顧,人性本源的自由與善良,才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