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入彀的曾緯(下)

張尚儀口中的“高公紀”乃宣仁太後高滔滔的侄兒,元豐年間出任通事舍人。

曾緯點頭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聲伎,當年為官時所得的俸祿賞賜,皆用於京中的高氏族學。元豐四年我阿父出任環慶路經略使,母親與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學應有六七年光陰。”

當時的向皇後、如今的向太後,與曾家早已結有姻親。

作為兒媳,向氏與婆婆高滔滔的關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緯經由向氏引薦,前往高氏族學讀書。

“四郎,後來我聽你父親說,高公紀很喜歡你,還帶你去時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參加過幾次雅集?”

曾緯面露回憶之情,道:“唔,應是在元豐七年。”

張尚儀的瞳仁閃過一絲喜色:“那就正好。你當時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徑,趁眾人酒酣之際偷偷離席,遊走到一處僻靜亭台下,竟聽到王珪與高公紀談論廢立之事。高公紀初時又驚又懼,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須多言。王珪卻說:太後有子,皆賢。”

曾緯臉色驟變:“你,你在胡說什麽?我從未經歷過此事!”

張尚儀湊近他,聲如魔音:“你那年十三歲,不是懵懂童子,你將那番對話記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當時的延安郡王、當今聖上。太後有子的‘子’,則是指雍王和曹王。簡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說動高公紀闔族站到高太後一邊,廢掉延安郡王的儲位。”

“沒有,我沒有聽到過!尚儀,父親說,你進宮後,宣仁太後很喜歡你,你怎可這樣對她?生者縱可騙,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緯噌地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瞪著張尚儀。

張尚儀笑了。

她伸出手,拉了拉曾緯的袖子:“你坐下,急什麽,聽我細說。”

見曾緯一動不動,她也未惱,斜了身子,倚在案幾旁,不緊不慢道:“章惇已上書官家,元豐八年,王珪在兩府散布延安郡王年幼、不堪大統的風聲。官家著蔡京徹查。可是,蔡京乃王珪的孫女婿,怎麽下得了手?當年王安石熙寧新政,你父親為王安石前驅,王珪在你父親背後沒少使絆子,你如今怎麽下不了手?”

曾緯默然,緊繃的身形,略略松開了些。

“四郎,你莫要覺得,無中生有、顛倒黑白、捏造構陷,是多麽了不得的惡事。你不是想入仕麽?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像你父親那樣朱紫加身麽?我雖是內臣,但亦是五品官身、敢當一聲內廷帝師的,我和你阿父一樣,有資格教你。你可知,人臣之道,不在什麽忠奸之辨,而在於,你能否將天子很想辦、卻很難辦的事,辦好。”

“四郎,追廢宣仁太後,若不是官家心裏真的惦記之事,章惇敢提嗎,蔡京和邢恕敢辦嗎?宣仁對官家削刻酷烈,官家要廢她,於情不通嗎?你阿父自己也是王安石門人,也擁護紹述新政,廢宣仁就是廢元佑更化,就是掃清紹述的道路,你阿父難道會真的反對嗎?高公紀於你有師徒之恩,所以你進獻的證詞中,強調他說的是‘天子有子,何須多言’,你難道將高公紀推到坑裏了嗎?”

張尚儀一連串的反詰,仿佛冰雹,一顆,一顆地砸在曾緯心上,又像一扯一扯的手指,撩動他的心神。

他方才那一蓬正人君子模樣的氣焰,被眼前這女子無懈可擊的言辭,一點點地澆滅了。

又或者,其實他內心,本就因為那份對於誘惑的驀然察覺,而終究會認可,張尚儀的這番話。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向蔡京和邢恕舉告此事,換得留京的機會?”

張尚儀斬釘截鐵道:“只有此路可行!廢宣仁已是箭在弦上,你出來添上至關重要的證詞,官家不知該多麽驚喜,怎會任你領了外放的差遣、一走了之?況且,若不是你阿父堅持,官家本就要定你去台諫。往後數年,台諫最是個風雲際會的所在,你不想盡早去練一練,爭一爭,顯一顯?元豐末年,你阿父因母喪而居於南邊,他都不在京城,有何資格質疑你的證詞?而高公紀、王珪,都已作古,莫非從黃土之下爬起來與你對質?”

張尚儀說到此處,眼梢嘴角的一絲溫柔與悲憫之意,如水落石出般清晰起來。

“四郎,試一試,好不好?”

曾緯怔怔地盯著案幾上那個蓮蓬大小的香爐。

枝枝蔓蔓的花紋,令他想到京中官場錯綜復雜的關系,乃至你死我活的爭鬥。

但爐中香丸,只有一枚,就像政事堂裏真正拍擺的,其實只有一人。 ……

月令的提醒,對姚歡來講,是最好的銷愁劑。

四郎忿忿郁郁又無可奈何的面容,來吃早點的低階朝臣們對於旌表匾額的喧沸議論,聞訊趕來的姨母震驚又轉為安慰的話語,在她眼前、耳畔、心頭沒壓得幾日,就隨著立秋節氣的到來,而不得不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