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邊關征塵暗 京城龍蝦宴

臨近北漠的秋天來得很早。開封城東北的林泉之境還是蔥蘢蓊郁的景致,慶州城裏卻已飄落了第一片黃葉。

邵清在門檻處撿起一片落葉,進到州府給自己臨時居住的小屋裏,將葉子擱在案頭,開始磨墨,寫信。

他寫了三封信。

一封給蘇頌,一封給葉柔,第三封給自己在開封城的病人——老樂師趙融。

前兩封內容相仿,且文字洗練,不過是說,自己要從慶州城出發,去到宋夏交戰的前線。

第三封,則密密麻麻地寫了秋冬時的藥方,連熬藥的火候和換方的間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最後,他取出自己的柳葉刀,復又執筆蘸墨,細細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陽刻處塗上墨,印在藥方的空白處。

姚歡的刀被苗靈素收去、不知所終後,邵清在宣德樓獻俘儀式外與姚歡告別時,曾想將自己手上的這把,再送給她。

終究覺得不妥,沒有送出去。

現下有了另一個試探故人的用處,也是好的。

邵清看著這些信,出了會兒神。

原本,對於出征,他並未往性命之虞的方向上去思量。

但前日,他照例在下了醫值的黃昏時分,去姚家故宅外看看時,卻是還未走近,就聽見裏頭傳出婦人們的痛哭聲。

柴扉上飄著的白幡,觸目驚心。

邵清叫住一個在附近玩耍的街坊孩童打問,那小兒道,這家的兒郎,在宋夏兩軍最近的一次交戰中,馬革裹屍了。

這是邊關軍鎮常能見到的情形。早幾年戰況激烈時,說是家家縞素,亦不為過。

邵清於是想到了姚娘子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又想到了自己,才意識到,至少臨行前,他應給自己在開封城公開的宋人師長,和隱秘的遼人夥伴,以及那位也有一把柳葉刀的病人,留個信。

待墨跡幹透後,邵清揣上信去驛站。

晚霞裏的人,常常是好看的。

何況是晚霞裏的邵先生。

邵清離官衙還有百來步路,就不知從哪個旮旯裏呼啦啦上來四五個小娘子,紛紛往他懷裏塞物件。

其中一位略年長些的,語速飛快道:“這些都是吉物,請公子隨軍出征時帶上。”

言罷,領著同伴們,嬉笑著跑了。

邵清低頭細看,有繡著青竹紋樣的荷包,有個雕刻著“平安”二字的彩色鵝卵石,甚至還有顆穿了紅絲繩的狼牙。

邵清覺得有趣,不由擡起頭,望著那些步履輕盈、蹦跳遠去的窈窕背影。

曾經,姚娘子也是她們中的一個吧。

來到慶州後,邵清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時常踽踽獨行。

但獨行並不必然與孤寂的情緒掛鉤。

相反,他感到舒坦,寧和,甚至一點點歡喜。

他走的多半是她也走過的路,看的多半是她也看過的風景。

馳騁的想象,帶來奇妙的依傍滋味。

這已經足夠,足夠令他不會因無法寫一封給她的私信,而懷有遺憾。

邵清踏進府衙,正要去尋郵驛房,卻見已經傷愈的章捷副將徐業,自議事堂走過來。

“他娘的,夏人往西邊插過去了,劉仲武父子那對慫貨,定是擋不住。章經略要吾軍改道,西行馳援涇原路。”

徐業告訴邵清。

因被這朝廷來的只應郎中救回一命,徐業對邵清頗為感激,遂又吩咐後頭跟著的親兵道:“去取一件狼毫坎肩來給邵先生,涇原那個鬼地方,一入秋,夜裏就冷得像冰窖。”

邵清俯身謝過。 ……

千裏之外的開封城。

也是一個夕陽明處暮雲重的向晚時分。

蘇頌看完邵清從邊關寄來的信後,出門坐上牛車,往城南的汴河方向走。

他今日,要去汴河邊的“浮屋夜市”給老友沈括的後人捧捧場。

七月流火的季節剛剛到來,天氣剛剛轉得涼爽一些,汴河上靠近州橋的一長段,就陸陸續續地搭出不少架在河面上的“浮屋”

真宗仁宗年間,汴河邊曾有短垣護欄,以防往來的車馬行人因擁擠或馬匹受驚而跌落汴河。只是,這京城裏做餐飲行業的氣氛實在太好,漸漸有沿河居住的人家鑿開護欄,擅自修建吊腳樓式的酒肆茶屋,時人稱為“浮屋”

到了元佑年間,朝廷終於出手,強制拆遷了幾處臨河浮屋聚居地,命河清兵丁重新修築短垣。

但朝廷也不是死腦筋。每到夏秋之交、氣候相當宜人的季節,朝廷便由開封府出面,暫時拆除特定河段的短垣,出資修建統一具備火灶、廳堂和包廂的“浮屋”再外包給開封飯食行會,招租給財大氣粗的酒樓商戶,好比是給財政創收了。

夜風徐徐、柳枝搖曳下,一座座燈燭瑩照、流光溢彩的浮屋,仿若一顆顆明珠,點綴著東京城裏最為熱鬧的一段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