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入彀的曾緯(上)

這個夏秋之交,屢屢提到宣仁太後臨朝時大宋割地給西夏之辱的,絕不僅僅是邊關重鎮慶州城的軍民。

開封城東北,一場關於宣仁太後的隱秘談話,也在一男一女之間進行著。

申末時分,梁師成領著剛剛與遂寧郡王趙佶踢完球的曾緯,出得府邸,上馬騎了不多時,就進了一處林泉清幽之地。

“曾公子,幹娘在裏頭等你,小的先回郡王府辦差了。”

梁師成將曾緯領到目的地,告辭而去。

此地樹木高大,遮蔭蔽日,林間似有小路無數,卻又被灌木遮了個七七八八,曾緯來時就算騎於馬上,也只能隱約辨出那些別業小院的模糊輪廓。

曾緯進到屋中,張尚儀正在調香。

她面前的案頭一角,一個鏤空雕刻著纏枝卷草紋樣、好像小蓮蓬似的越窯青釉香爐裏,縷縷青煙裊裊而出。

“我竟不曉得,你還有這麽一處隱居之地。”

曾緯說著,一屁股坐在蒲草團子上。

張尚儀道:“四郎,此處不是你阿爺那間大隱隱於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她話音未落,曾緯已經又從草墊上挪開,直挺挺地往後一仰,幹脆將身軀放平在涼爽的地板上。

“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好一個又消暑、又銷愁的世外桃源。”

曾緯念叨了一句,雙目直勾勾地盯著房梁。

張尚儀翹著羊脂嫩筍似的手指,耐心地研磨著丁香、龍腦、檀香等香藥粉粒,再將蒸熟的棗子撕了皮,混入擂缽內的香粉中,又換到大些的搗臼裏,加上煉過的蜂蜜,細細搗勻,最後搓成小丸子。

曾緯先還未動,休息了片刻,才側過一張俊臉,望著張尚儀如玉蝶翻飛的手。

確實美。

歡兒比她年輕十歲,卻不懂得保養,伸出來的雙掌,就是一副操勞生計的市井民婦的模樣。

曾緯悵惘的目光,又從張尚儀的手上移到了她的面龐上。

都說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這張氏,莫說如今才不過三十歲,尚是滿頭青絲鴉發,就算再過一二十年、雙鬢繁霜了,單那雙時而春煙迷蒙、時而寒光犀利的眼睛,也定還是勾人心魄的。

此刻情境,倘使案頭那邊坐著的,是乖巧又愛說笑的歡兒,多好。

譬如是未來的某一日,他曾司諫下朝歸來,內宅嬌娘便這般鶯鶯燕燕、全心全意地陪著他,繾綣甜蜜如在仙鄉,勝過人間無數。

一聲柔膩的鶯燕之語打斷了曾緯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靜,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這胸腔子裏的心,也還是又鳴又噪的。”

張尚儀將搓好的香丸鋪在瓷盤中晾著,笑吟吟地點評著眼前男子。

又道:“此番風波,我可是無力轉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後和貴妃看得再緊,官家,也還是對她動了念頭。好在,她確實有幾分尾生抱柱的信義,想來持定了不能負你的心,竟是生生將官家頂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對了時候,我大宋的天子,歷來皆為仁義寬厚之君,她既不願意,官家也沒說什麽,加倍賞賜了她,讓她出宮了。”

曾緯冷哼一聲:“人是出來了,牌坊也掛上了。”

“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裏曉得你與她的情事?”

說到此處,張尚儀忽地面色一凜,帶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塗,不管不顧地將與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豈不是打官家的臉?”

“我到底姓曾,有這麽蠢?”

曾緯沒好氣道。

“唔,那就好。玉樓冰簟鴛鴦錦,簾外軲轆聲。裏子向來比面子實惠,大不了,過得一陣,尋一處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樣做得鴛鴦。若此事不好向樞相開口,你手頭又緊,自可說與我知。”

曾緯聽得張尚儀坦誠地說出這般法子,短暫的驚詫後,竟生出幾分感念來。

他嘆口氣,向張尚儀悶悶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歡兒不願。”

張尚儀一愣,旋即雙眸染上點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當初我與樞相之間,倘使他對我作了別宅安置,我不知會有多歡喜,哪怕一月就見得他一次,也是好的。”

曾緯聽她提到曾布,想到父親對她的確涼薄,忽地有些可憐眼前這女子。

他正要出語安撫幾句,張尚儀卻轉了語氣道:“不說從前那陳芝麻爛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議後,我好幾日都不得安眠。原來你阿父對你,竟也是個冷情的。我歲初給你指點的應試之法,豈非害了你?不過,吏房的文書一日未下,或許,就還有轉機的可能。”

曾緯悻悻:“官家還要用我父親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會駁了父親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試策論,檄文似的,向士大夫們周知紹述的決心,就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