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年的春姍姍來遲,三月裏天還是冷,雨水也多,院門墻角不知何時爬上青青黴點,嬌弱的梨蕊在一場場的綿綿細雨中飄然墜落。

施少連此番出門,其實並不適合帶著甜釀,近來多雨,各河道都在漲水,洪澤、白馬幾大湖都淹了沿岸不少房屋田舍,江淮水路混濁如黃泥湯,沿途景致並不好。

施老夫人病逝後,家裏家外全賴施少連主事,他是家中主心骨,諸事安排都是有條不紊,還要看管弟妹,甜釀反倒有些黏人——總要時時刻刻身邊有人才心安。

王妙娘偷偷來施家看過一次,這家裏如今只剩兄妹三人,外加一個默默無聞的桂姨娘,連藍可俊都死了,田氏整日哀號哭喪,如今內院裏只剩甜釀和喜哥兒,都出自她身邊,怎麽不叫人心頭歡喜,以後兒女幫襯,自己日子就是越過越好。

施少連這會沒空管王妙娘,既然要出門,又要帶著甜釀,喜哥兒也囔著要跟姐姐走,施少連怕他傷懼失魂,路上再受風沾病,不肯帶著,少不得把雲綺和方玉請到家中來照看幾日,雲綺不解:“大哥哥有要事要辦,二姐姐也一起跟著去麽?不若我回家和她一起作伴。”

施少連低頭喝茶:“她心情不好,帶她一道出去散散心。”

雲綺待要說話,被方玉攔住,不讓多問:“大哥兒但去無妨。”

施少連走後,雲綺問方玉:“你方才為何攔我。”

方玉見她仍是懵懂,男女之事半分也沒得長進,也不知說什麽好。

兄妹兩人擇日買舟北上,甜釀把寶月留下,帶了清露和明霜,施少連帶著平貴和旺兒,又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府丁,一行人在清水河碼頭上了船,往淮安去。

江上風冷,來往船只卻不少,滾滾波濤裏能見斷木樹枝、家什瓢盆飄在水面上,甜釀聽得左右船上旅人閑話,原來是雨水沖垮洪澤湖沿岸房舍,賣兒鬻女人家不在少數。

客商在舟頭相互閑話,見旁側行舟有個披麻戴孝的年輕女子,眉目如畫,鬢邊還簪著朵楚楚動人的白花,正凝神聽著眾人說話,都留神多看了兩眼。而後舟內又出了個清俊年輕男子,也是麻衣衰绖,兩人並肩在舟頭站著閑話,似是夫妻,但那女子仍是閨閣女子裝扮,又不像夫妻。

有客商落下小艇,邀施少連移步喝酒閑話,他也欣然應了,換了身見客的衣裳,只束著腰绖,攜了一壺酒登舟拜訪。

在座者三四人,販茶的茶商、販米的行客,還有個讀書的秀才,高談闊論些時事經濟、民生百態,聽說施少連要去淮安府,攀些關系,淮安府有漕運總督駐府,按察、提學、提法、鹽運四司,也有淮安衛和大河衛兩大軍衛拱護,各部司之間盤根錯節,牽動扯西,各個都說起來其間的厲害關系,施少連一一聽了,這酒就從黃昏慢慢喝到兩更天,杯盞俱凈才要散。

有心人問施少連:“白日見兄台舟上有美,叨擾兄台到這時候,可要埋怨我們一等人。”

“那是舍妹。”施少連拱手笑道,“出門辦事,怕她在家一人煩悶,帶在身邊也安心些。”

聽說是兄妹,眾人也忍不住笑了:“原來是令妹,怪不得和施兄一般出眾,觀之可親,見之忘俗。”

施少連漆黑的眼淡淡瞟了那人一眼,唇角微微勾起,卻沒有笑意,別了眾人,回了自己舟中,甜釀這會還未睡,穿著雪白的寢衣,披著烏黑的發獨坐在窗邊,看著嗶啵燈燭出神,不知想些什麽。

“怎麽還不睡?”他解衣,問婢子要水洗漱,“夜深了。”

“等你回來。”甜釀將窗闔上,“哥哥吃過了麽?小爐上還給哥哥溫著飯菜。”

他輕輕嗯了一聲,喝了一盞濃茶解酒:“吃過了。”又問,“舟上的飯菜是船家自己做的,還合意麽?”

“甚好。”甜釀坐在他身邊,“旺兒吃了好幾大碗飯,把我們都嚇壞了。”

“他年紀小,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施少連笑,拉著她一只柔軟微涼的手,“這幾日顧及不上你,是不是有些悶?”

“一點也不悶。”她拔下一只玉簪,低頭去撥弄桌上油燈,專注的影子落在窗上,“平貴見多識廣,給我們說了好多行船的事情,比說書先生還精彩,我們都聽入神,連時辰也忘了。”

“是麽。”他含笑,撚著她一束發嗅著,“他在漕船上多年,口才練得好,什麽事從他嘴裏說出來都是繪聲繪色。”

“這樣有趣的人,我倒是第一回 見他。”甜釀回頭,“講得太好,我還賞了他一塊銀錠子,請他喝茶潤喉。”

“我第一次見他,他故弄玄虛,再講那些船下的精怪,晨霧裏的水鬼來嚇唬人。”施少連笑,“他把客商嚇了,半夜趁機偷偷摸到船艙裏來偷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