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蘭因

第一夜並不好過。山外人一去, 谷中寂得人發慌,體內那股亂力震動耳膜,令他頭腦發懵, 虛汗淋漓;兼之腹中饑餓,冷汗淌過潰爛肌膚, 滋味極不好受。

按張自明所說之法調息了片刻, 心稍定了些, 卻依舊無法消解疼痛。體內沸乎暴怒,甚至有越演越烈之勢,竟不知何時方能消停。痛極之時, 幾欲昏死。更沒有半點力氣念清心訣, 何況應付這股怪力,用處也不大。

長孫茂腦中空白,山外童子遙遙說著話, 卻再聽不清晰,也答不上。稍一閉眼, 便靨入噩夢。腦中嗡嗡作響, 恍然如身在少室山,晨鐘之中隱著僧人講經之聲。仔細辨認, 原是師父每日清晨必會講的易筋經。想起江映說,易筋經比龜息功要略勝一籌, 只是傳入中原不久,初露崢嶸, 旁人不知,便以為龍虎太乙內功天下第一。又想起常聽師父說, 易筋經可圜周身脈絡, 系五臟精神;故晨起師父講經之時, 棠兒也必會在院中隨之練上一陣。想到這,長孫茂索性背靠巨石,虛坐起來。明知是幻夢,也隨誦經之聲,自“掌托天門”,回想至“三盤落地”;雖不解其理,卻也瞎子摸象,蒙對一二。

內裏汪肆浩渺,仍不好受。好在澄心斂神,至物我兩忘,周身痛楚也隨之如浮雲淡去。

以為不過片刻酣夢,再睜眼,一線驕陽正從山縫漏下,竟已過了一日光景。

手背一癢,撣去之時,誰知竟抖落大小蟲蟻百十來只,遁入枯木不見蹤跡;又見臂上遍布大小紅點抓痕,原來自己已被噬咬一宿,卻渾不覺痛。

氣海中驚濤已去,山外鳥語之聲甚是吵嚷。他睜眼去看,百丈之上,一枝一葉,根系脈絡,竟都極是清晰。

內息也有了變化,卻說不上來。

往常的一潭死水,此刻如湧泉澎湃,取而不盡,卻又無聲無息。

這內息與先前中毒時也不相同。一勾吻那股力如銳刃拽著他前行,而如今內力消弭,恐怕不足一成,這一成內力卻與他動靜相協調、周身渾然一體,只覺得神清氣爽。

稍一用勁,翻身坐起,雖覺腹痛欲裂,周身卻輕便異常。

不過一宿功夫,傷勢已好了不少。

遠處李碧梧問了句,“你原先學過易筋經?”

他答了句,“記得些許……學倒談不上。”

李碧梧道,“難怪不足一日便化解了六七成內力。”

長孫茂不知如何接話。

等了許久,李碧梧方才慢慢問道,“小檀,她如何?”

方才有些微冰雪碎裂之聲被他捕捉。毒夫人那時便已醒來,卻直到現在才出聲詢問,舉止間有一萬分的小心翼翼。

幽閉暗室也已變了樣子。光禿山壁陡然生諸多藤蔓草木,不過一宿光景便已如此生機盎然。撥開幾叢藤蔓,赫然見到被藤蔓鉤掛懸垂至半空的武侯車,不免驚駭。

藥夫人肌膚癟皺,頭發灰黃幹枯。同滋長的藤蔓糾結,如同本身就長在山崖中的植物。愛好整潔,卻不得不以這尊嚴全無的面貌與世長辭,心中多半有所不甘。遁入空門躲避誤解與怨恨,臨死前卻無法為自己改裝剃度,恐怕也無顏再念釋迦聖號。

武侯車下,一雙足因金蠶蠱幹枯皴裂,露出足骨;骨頭發黑開裂,幾無皮肉懸掛。

一叢嫩綠枝椏掙破石壁,從縫中探出;花藤盤曲著卷上藥夫人骨縫,一點點往上攀爬。

長孫茂蹲身查探足上花藤。先前洞中視野不佳,兼之藥夫人故意以衣袂遮擋足部,故他始終不曾察覺她已軀幹腐朽。

那東西似乎食肉而生,故在這貧瘠密室最先滋長。成片長成之後,此處石壁經它絞碎、浸潤,成為一片沃土。再往後,山壁坍圮恐怕會將藥夫人掩埋。她衣衫中的諸多藥種,也會一一破土而出。

面前這情形,實在令他有些不止從何描述。

他忽然明白尹寶山為什麽溜得這麽快。不止腳底抹油,臨行前甚至火上澆油。

“移栽花木”,實在很損。

藥夫人醫者不能自醫,自知必要長眠於此,仍疼惜這一身仙草靈藥。一生被誤,至死卻依舊不是無情之人。

難怪尹寶山會說她已救不了。

若要將藥夫人靈柩移出,但打量洞中星羅密布的藤蔓,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珍奇草藥也必會慘遭損毀。

長孫茂硬著頭皮,故作輕描淡寫道,“藥夫人已有了最好安排。”

過了半晌,李碧梧才出聲說道,“她愛幹凈,你替她整一整衣冠。”

頭頂的微光攏在藥夫人身上,如同一抹神輝。一座坍圮高峰如同黃泉,將山內山外分割出陰陽生死。他從前不曾經歷,如今沒空想,更不敢細想。

故他躬身找出藥夫人臨終前所說藥書,極快的替醫者理了理衣物,便離開密室。

往後他一點點移走落石,起初總不經意動用蠻力,弄出些岔子,幸而漸漸將那股內力越發運用自如。但因傷勢並未痊愈,每隔幾個時辰,總要停下來歇上一陣。不過一日光景,便已緩慢清理出一條半人高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