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曹半安

鄧譞等人被拖走後,傅元青過了一小會兒從西暖閣出來。

他在西暖閣的地板上跪得時間也長了些,一瘸一拐的,扶著殿門才邁過了門檻,德寶在外面接著他,眼眶紅了:“老祖宗,怎麽樣啊?”

傅元青道:“鄧譞罰俸一年。其余諸人杖二十,罰俸三個月。盧學貞……盧學貞削官,罰充軍服役。”

“這……這怎麽使得?”德寶傻眼了,“這可都是翰林院的翰林們啊。”

“快讓人去午門傳話,賴立群拖不了那麽久。別讓他真打了鄧譞,就不可收拾了。”傅元青道。

“是!我親自去!”德寶連忙往午門而去。

傅元青在養心殿宮門站著,看著德寶背影遠去,只覺得一陣恍惚,剛才在殿上應對,少帝的威壓迎面而來,從未如此的強勢,也從未如此的赤裸。

少帝自幼乖巧,沉穩。

以至於這些年來,教養他、撫育他……幾乎都要忘了,他所教養撫育的並不是什麽溫順幼獸,而是如狼虎般的猛禽。

也許是即將弱冠,少帝逐漸顯露了真容,不再克制,也不再偽裝,那些被他掩藏住的獠牙利齒終於都袒露了出來。急不可耐的要尋找獵物,以震朝綱。

太陽西斜,傅元青在養心殿外看向崇樓,直到心情平和,這才緩緩走向司禮監值房。

*

曹半安在司禮監值房外已經迎上他,攙著他的手腕帶他上了羅漢榻,又為他凈手拭汗,最後頓下來脫下了他的皂靴。

“老祖宗受苦了。”曹半安嘆了口氣。

“你們總說我受苦。”傅元青回他,“我只是如你們一般,並沒有多苦。”

“我們這些人生來就在宮裏,皮糙肉厚。”曹半安笑笑,“合該受苦的。老祖宗不一樣,您以前可是……”

他說到這裏,就停了。

認真的安著傅元青的小腿穴位。

“你最近有去看過李才良公公嗎?”傅元青問他。

曹半安輕聲嗯了一下:“前幾日還送了些春餅過去給師父。朝天觀裏生活雖然樸素,但是師父說不用伺候主子了,倒比在宮裏自在。”

他卷起了傅元青的褲腿,仔細查看傅元青的膝蓋。

那裏已經有些淡淡的紅紫痕跡。

曹半安便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了一瓶藥酒,倒了些在自己手心,雙手搓到發熱,才輕輕覆蓋上去,傅元青忍不住一顫,待傅元青緩過氣來,他才慢慢打圈按壓。

“師父也托我跟您說,謝謝您照拂,他在朝天觀裏閑來無事,抄了本張天師的《玄要篇》擺在真武大殿裏受香火。等著遲點兒送進宮來,為您避災擋邪。”

“李公公與我有恩。”傅元青回他,“他是位心善明事理的老人,孝帝在世時,他便對孝帝多有勸誡。後來傅家落難,他也曾多次讓人去浣衣局裏探視我。”

“師父說起過,也多是遺憾愧疚。”曹半安道,“他說其實若再上心些,您在浣衣局不會吃這麽多苦,落下一身病。”

清冷的那個早晨,先帝托孤時的景象浮現在傅元青的腦海裏。

他猶如世間最微末的蚍蜉,在養心殿的階下站著。

身著重枷。

雙腳赤裸。

然後就瞧見李才良從台階而下,李公公眼神裏的憐憫和不忍,是他自落難後,第一次瞧見的善意。

其實在那一天之前,他已經快要放棄了。

他入浣衣局一年多,受到過無數的白眼和唾棄。曾經讀過的聖賢言論,在存活二字面前,都顯得滑稽和敷衍。一個人,連人都不是了,又怎麽談得上廉恥仁義?

是李才良掖袖的行禮,是他那一聲“傅小公子”,讓他知道,自己尚且是人,應存良知。

*

傅元青去看蹲在地上的青年人。

“半安,若當時先帝不曾命我做司禮監掌印,這個位置當時便是你的。”

“老祖宗千萬別這麽講。”

曹半安換了左腿,這邊的膝蓋,要淤青的更厲害些。

他邊揉邊道:“我那時候也不過少監。只因是李公公的徒弟,才有這種傳聞。後來聖旨下來了,聽說是您來管司禮監,我心裏不知道多高興。”

他又揉了一會兒,傅元青的膝蓋終於又暖又紅,似乎恢復了些活力,他這才小心翼翼的放下褲腿,把傅元青的雙腿放在了榻上,又用一床小褥蓋著。

他在外面倒了水,洗了手,又從配房裏端了壺熱水進來,問:“老祖宗,今兒晚上就在值房進些粥再回去吧?我已經讓下面人去準備了。”

“好。”傅元青看了看天色,同意了。

曹半安搬了張小幾放在傅元青側手,他跟著傅元青許多年了,熟知他的習慣,知道老祖宗閑不下來,去拿了些內務呈文放在他的手邊。

傅元青,便翻看開春後三個月的內務開支。

曹半安思路敏捷,內務賬目各監各司的都讓他理得整整齊齊。又寫了一手好字,旁邊做了些批注,都是一語中的,頗有見地。皇城內一座紫禁城,六個女官衙門,二十四個內監衙門,宮人數萬,開支用度從去年開始都讓曹半安管著。遊刃有余,幾乎不曾出過紕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