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停(二更合一)

又過了幾日,到了浦博明發喪那日。

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

方涇早就送了素服過來,寅時未到,傅元青已起身,用冷水洗凈了臉手,又用青鹽刷牙。

一切事畢,這才開始著素服。

待穿直身時,陳景已經進來了,提著衣襟為他更衣。

“今日內書堂也不上課了。我陪老祖宗去。”陳景道,“聽說浦府外簇擁了很多人,魚龍混雜的,不放心老祖宗一人去。”

“我皇命在身,不會有人拿我如何的。”傅元青對他說,“更何況今日安排了北鎮撫司的魏飛龍帶錦衣衛護送我過去。”

“我陪老祖宗去。”陳景說。

“陳景……”

陳景為他整理袖擺:“老祖宗不用再勸,我意已決。”

他語氣平淡,可卻帶著十分的堅定,傅元青嘆了口氣,沒有再勸。

坐凳杌走中道,自承天門出了皇城,換車輦往浦府而去,恍惚中似乎有人登樓,傅元青回頭去看身後巍峨的皇城,城門上只有士兵,並沒有他以為會出現的人。

“老祖宗在看什麽?”陳景問他。

“我以為陛下會來送行。”傅元青道。

但是陛下沒來。

過了一會兒陳景問:“老祖宗覺得皇帝是個什麽樣的人?”

“為什麽這麽問……”

“我只是好奇。”陳景說,“我入宮就是酷似皇帝。起居坐行都要如皇帝一般,讓人察覺不出來真偽。早些年,足可以以假亂真。可……皇帝真的就是這樣嗎?是天下的君父、表率嗎?他答臣子時在想些什麽?吃飯時在想些什麽?睡覺時又在想些什麽呢?他好像是站在孤冷的山頂。都說皇帝要愛天下子民……有人愛惜皇帝嗎?皇帝的內心需要別人的愛嗎?”

陳景的話,一時讓傅元青微怔。

他仔細去想與少帝的這些年。

“陛下登基的時候,受百官朝拜還有些惶惶,他左顧右盼最後是看到了我才安定一些。”傅元青道,“後來請帝師講學,習字的時候,需要墊著腳蹬才能夠到案幾,無人敢抱帝王習字,少帝心性要強,也不會求人來抱,他就那樣在腳蹬上踩著一個字一個字寫。待我去看他,將他抱在懷中習字,才能瞧見他已經紅腫的手腕。”

“祭祀時也一絲不苟,從未有失儀的時候。然而年齡太小,從太廟回來的時候,都會睡過去。我若摟著他,少帝便不由自主的往我懷裏鉆……”傅元青說著,那些回憶便緩緩回來了,“後來陛下年齡大了,看多了史書,知道了什麽叫做亂臣賊子,也知道了什麽叫攜帝王以令諸侯。懂了帝王之術,懂了馭下之道。便逐漸疏遠了我……”

“老祖宗愛惜陛下嗎?”陳景問他。

車裏安靜了下來,傅元青攏袖而坐,並沒有言語。

京城不算小,可浦府也不算遠,剛到路口,馬車便已走不動了,傅元青從紗簾裏看到了沿途無數自發著孝服的年輕人在路中等候。

周邊高墻邊層層疊疊的都是白菊,太多了以至於許多碎在地面被踩踏成泥。

“順天府衙派人過來了沒有?”傅元青問車下跟隨著的魏飛龍,“人手不夠調錦衣衛過來。這裏人員太密,恐生禍端。”

“前幾日開始,便已經是如此了。”魏飛龍道,“府尹從北鎮撫司抽了幾百兄弟,都在附近這幾條街上。只是聞訊趕來吊唁的學生實在太多了,驅趕不走,又不好對士林學子動粗。便只能是這副樣子。”

兩人對話間,車隊終於緩緩近了。

前幾日還空落落的浦府門前如今擁擠成一團。

“走不動了。”魏飛龍道,“全面全是人,還有浦家旁系趕來準備送喪的。”

傅元青準備掀簾子下車,被陳景一把抓住手:“老祖宗做什麽?”

“車行不過去,我們便走過去。”

“這會兒下車萬一群起攻之怎麽辦?太危險了。”陳景說。

“是啊,老祖宗,您再等等。”魏飛龍道,“我讓下面人再清清場。”

“不要傷了學生。”傅元青叮囑。

正說著街對面緊閉大門的大都督府轟隆隆開了正門,二十幾個手持長棍的家丁沖出來,橫著棍子一欄,硬從人群中分出一條路,從馬車到浦府門口便一路通暢。

擁擠的人群蕩起一陣波浪,喧嘩聲此起彼伏。

楊淩雪走到車下道:“掌印,下車吧。本都督護你過去。”

學生中本就躁動。

聽見“掌印”二字激起千層浪。整條街道本身有著的吵雜聲漸漸消停了下去,寂靜中所有人目所能及地都看向這輛刻有袞龍紋的馬車。

過了半晌,陳景先下了車,然後才從推開的車門裏,緩緩走出一個人。

楊淩雪要伸手接他,半路被陳景已經搶先,扶著他的手腕,引他下了車輦。

他身著直身素服,頭戴白幅巾,面容平和,身形纖長挺拔如青松,氣質內斂如溫玉,像是某位隱士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