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七式·握(二合一)

少帝是有先見之明的。

傅元青的身體早就虧空,雨還未停,洶湧的病已經湧了上來,高燒遠比上一次來得更急。晚上方涇把百裏時找回來,才算是終於對症下藥。

便是百裏時開方的時候也面容凝重。

“他經不起這些了。”百裏時去養心殿回話的時候道。

外面的雨沒停過,一直下著,空氣中飛散著潮霧,前幾日開出的海棠花落在水窪中,飄散開來。

“待大荒玉經行完,興許會好一些,只是……”百裏時對靠在廊下看雨的人說,“心已死,光是軀殼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少帝伸手到屋檐下,從房檐上落下來的雨滴落在他手掌心,有一片海棠花瓣也夾雜在其中。

“阿父陪朕許多年。從朕年幼時,就只有他,唯有他……朕知道是絕不會害朕、絕不會棄朕而去之人。你知道為什麽嗎?”少帝問。

“因為傅掌印恪盡職守,有君子之德。”

少帝笑了笑:“滿朝文臣都是孔子門生,你不能說他們沒有君子之德。”

百裏時道:“願聞其詳。”

“朕與阿父論道。朕說人命其實如草芥,很多時候,命不過是災荒時的一塊餅、病重時一碗湯藥,路遇餓殍時施舍的一碗粥……死時無人知曉,入泥濘,作浮萍。”少帝道,“可傅元青說不是。他說人命不分貴賤。命貴命賤不過一念之間。父母愛子,以其命為無價之寶——災荒中最後一塊餅、病重時一碗湯、施舍的一碗粥,搖尾乞憐換來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間碾入塵埃之人,也有要守護的寶貴性命。”

“故而,一條人命,至於旁人是草芥,至於己身則是無上珍寶。因此不可不說,人命萬般珍貴,只看待它之人是誰。天子愛民,如父母愛其子,以仁善之心待民,以君父之心待民,則可成國。”

百裏時一時聽愣了,道:“傅掌印有大胸襟。”

“朕做不了君父。”少帝道,“朕心裏早有了無上珍寶,做不了天下仁君。”

百裏時微怔。

少帝手中積了一窩淺水,那誤入的海棠花瓣在其中打著旋兒。

他緩緩捏緊了拳頭。

花瓣就被他牢牢攢在掌心。

“你問朕,朽木之身活著有何種意義。”少帝又道,“傅元青入了掖庭,此生便屬帝王所有。他活著,於朕便是最大的意義。”

*

這場大雨來的蹊蹺,從順天府回來的消息,官廳漲了水,沖垮了門頭溝好些村落,死了好些人。

又過了三四日,大雨終於是散了。

春季的花還沒開完,便在大雨中紛紛落地。

傅元青的身體是好了一些,便掙紮的起來,方涇勸了不聽,只好為他著服。

院子裏的水缸水滿將溢。

傅元青看了一眼緊閉的偏房房門,問方涇:“陳景未歸,是第幾日了。”

方涇垂著頭不敢看他:“大雨那日下了學,陛下就讓兒子把陳景接走了。”

“安置在哪裏?”傅元青又問。

方涇跪地求饒:“您別問了。您只要知道兒子所做都是為了您好便是。”

傅元青嘆息:“罷了,你與我更衣。”

“幹爹去哪裏?”

“我去見陛下。”傅元青道。

*

東暖閣今日掛了竹簾,光從竹簾子裏打下來,少帝便靠在榻上,手裏把玩一個剛呈上來的玉如意。

“侯興海貪墨一案,牽扯官員近三百余人。目前北鎮撫司已將六部六科官員梳理過往,若真有實幹者,既往不咎已留用。若屍位素餐者便留在了詔獄,等待刑部審查完畢後,一並查處。”賴立群在階下跪著呈報。

少帝聽得不算認真,問:“吏部、刑部如何看?”

吏部尚書浦穎回家奔喪,如今來殿前答話的是吏部左侍郎岑靜逸,他躬身道:“賴指揮使所提交之名單,皆證據確鑿,吏部已一一核實。只是侯興海一案結束,多了許多空缺,吏部正在商議從各地選拔優秀之人入京填補。”

少帝點頭,去看嚴吉帆。

嚴吉帆躬身道:“刑部已從北鎮撫司接收了卷宗,後續各衙門但凡有與侯興海來往過密之人都將一一問詢。還得仰仗賴指揮使了。”

賴立群道:“都是為主子辦事,應該的。”

正說著,就聽見曹半安進來報:“主子爺,傅元青在殿外求見了。”

“正好此間事畢,讓他進來吧。”少帝道。

傅元青便隨後入內,與諸位外臣一一見禮。

“若無其他事,二卿便退下吧。”少帝趕人。

岑靜逸道:“既然傅掌印在,臣便還有事奏。”

“講。”

岑靜逸握掌行禮,問傅元青:“侯興海一案後續便移交朝廷,不知道志業先生在詔獄內,請問傅掌印,未來如何安置?”

傅元青看這個年輕人,他恭敬有禮,溫和得體,樣貌亦是一表人才,然而這句話一問出來,背後便錯綜復雜,牽扯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