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終於, 旅程過半之後,火車重新駛入了文明世界:農莊和小鎮點綴在一望無際的平原當中,車站也修得整潔高大起來, 上車的乘客衣著更體面, 口音更“高級”。在芝加哥換了一次車, 然後緩緩往新英格蘭地方進發。

在馬沙朱色得士省(馬薩諸塞)一個叫春田(Springfield)的小鎮,一行人大包小包的下車, 結束了為期八天——算上因劫匪、龍卷風和鍋爐故障的延誤——的跨美洲火車旅行。

這是容閎當年在美求學時居住的地方。車站裏已經等了幾個人, 是他當年的好友、老師、以及寄宿家庭的女主人,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太太。

“杜吉爾牧師!麥克林博士!巴特拉太太!您還是那麽年輕……”

容閎熱淚盈眶, 丟下自己的行李, 像少年人一樣健步跑去,一一和他們擁抱問候。

他在中國多年拼搏仕途, 已經練成一副老練官腔;此時卻突然如同換了一個人, 像美國人一樣輕松而自如談笑, 好像一下年輕了二十歲。

其他人則好奇地環視這一精致的小站:尖尖的屋頂,磚木錯落的門廊, 地上植著整齊的灌木。候車室裏有壁爐……

專門的布告欄上貼著密密麻麻的火車時刻表, 還有各種各樣的宣傳材料。從競選市議員到某家新開張法餐館的迎賓折扣菜單, 到某家百姓的尋狗啟事, 還有一張市政府告示,通知本市將有體面的中國客人入駐, 請居民們友好迎接;還有……

“馬克·吐溫的巡回演講暨新書試讀!”林玉嬋興奮地撲上去讀, “就在今晚,市政廳大樓……哦, 票定完了。”

她失望地轉身,剛要彎腰, 蘇敏官已經提起她的大件行李,警告地看她一眼。

林玉嬋不服氣地白他一眼,還是裝模作樣地提了個小包。跨過一道鐵軌時,故意跳了過去。

她很慶幸自己的孕期是easy模式,沒像電視劇女主那樣吃啥吐啥,只是每天泛幾次惡心,食欲不振,以至於沒發福,反而消瘦了一點點。但這幾個月旅途勞頓,旅行團裏無人長肉,因此也沒引起別人注意。

而現在,胃口逐漸恢復了,小肚子那裏開始緊繃繃。盡管外面不顯山不露水,但能明顯地感覺到,有什麽大工程正在她的全身系統裏紮根。

她想,最多再瞞兩三個月。遲早讓人知道。

幸運的是身在美國,沒人抓她浸豬籠跪祠堂;除了容閎之外的幾個官員,都默認蘇敏官是她的合法丈夫,應該不會多說什麽,頂多會腹誹他們太張揚,不知節制……

關鍵是不能誤正事。不能讓陳蘭彬等人對她的女留學生計劃失去信心。

萬一在寄回國的述職信裏對她的項目有半句微辭,一切玩完。

今年必須開門紅,然後才能有明年,有下次。

一行人走出車站,照例受到小鎮居民的熱烈歡迎。

不僅小鎮居民。甚至還有人是特地乘馬車,從相鄰村鎮來瞧新鮮的。

他們中可能有一些年長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見過容閎——那時還是個青澀靦腆的中國少年,偶爾會害羞地在街上買報紙。其余的,都是頭一次看到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高興得一股腦往前擠,亂吹口哨。

寧靜的新英格蘭鄉村生活平淡,唯有今日最為新鮮刺激。

孩子們早就習慣了被圍觀,早不是第一天那茫然無措的模樣,走得從容自若。林翡倫咧著兩顆小虎牙,還朝美國群眾招手,十分有明星範兒。

容閎重臨第二故鄉,簡直有衣錦還鄉之感,熱淚盈眶地跟孩子們介紹,這家餐館曾經送他面包,那個教堂裏的牧師曾送他衣服。然後悄聲指著那個理發店,說在那裏,他第一次下決心剪了辮子……

擁擠的圍觀人群忽然有小小騷動。幾個黑人不顧隔離,橫沖直闖擠到最前面,引起怨聲載道。

“中國人來了!中國人來了!崽子們好好看看,這就是把你們老媽弄到這兒的中國人!”一個人高馬大的黑女人鉆出人群,操著粗俗的南部口音,大嗓門高聲叫道,“讓一讓,讓一讓,你們去過中國嗎?老娘去過!那裏人人都長這樣!讓一讓啦老爺太太們!我得讓我的崽子們瞧瞧中國人!”

林玉嬋聽到這聲音,猛地回頭,一下子傻在當處。

這女人她認識!

——叫什麽來著?

“Freeman!”一個久遠的名字猛地沖上舌尖,腦海中閃過漢口的大雪,“弗裏曼!是你嗎!——嗷!”

話音未落,天旋地轉,聖誕·弗裏曼沖進使團隊伍,將她一把撈起,高舉過頭。

“啊哈哈哈,上帝保佑,我看到誰了?”

周圍一片驚叫,蘇敏官即刻撲上去搶人。一個警察高聲警告,令她放下人,把她往後推。

聖誕忙辯解:“這個小姐我認識!見鬼,當年老娘給南方佬當牛做馬,是她找了領事老爺,給老娘買了票,放了自由!老娘從阿拉巴馬一路逃過來,端過槍,殺過南方兵,給麥克萊倫將軍的部隊運過面粉!放開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