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李鴻章站在舷窗前, 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各異的表情。

他不禁想,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為江南制造局, 而心裏有鬼的呢?

在與反賊的短短幾句話交鋒後, 李鴻章又改了主意。他不信這人能替他順利揪出江南制造局的內鬼。等下了船, 一街之隔就是租界。這人多半又要趁機渾水摸魚,給他招麻煩。

就算他所言不虛, 萬一到了廠子裏, 真的有一呼百應的會黨群體,又被這麽多下屬旁觀……

他李大人的面子也值錢呐。

不如先會會底下的官, 敲打暗示幾句。他們能靜悄悄把事情解決了最好。

至於這姓蘇的, 就讓他留在大清的船上,休想踏上租界的地面。

*

輪船停穩, 李鴻章信步下船。

鑼鼓嗩呐聲中, 一群官員前呼後擁的離開。百姓探頭探腦圍觀。

隨後按照慣例, 碼頭苦力躬著腰上船,上油、加水、添煤……

蘇敏官被關在儲煤間旁邊的一個小雜物艙裏。一鏟鏟的煤塊在門外飛來飛去, 黑塵亂舞。

他有點奇怪。自己離鍋爐艙應該沒那麽近啊……

看守他的兩個哨官雙雙掩鼻, 啐道:“慢點兒走!沒看見有人麽!”

運煤的忽然目露兇光, 哢哢兩鏟子, 把那兩個哨官拍個滿臉黑,直挺挺倒在地上。

“敏官!”一個幹癟蒼老的人影, 顫巍巍撲到門邊, “這次輪到誠叔來救你啦!——你也真行,居然能把狗官誆回上海。我們差點就出海去尋你了!”

“誠叔, 退後。”

蘇敏官臉頰湧上血色,從角落裏一躍而起, 蓄力,一腳踹開鎖得並不結實的門。

隨後才笑道:“不是我誆的。是他自己心裏有鬼。”

何偉誠拉著他走維修通道,邊走邊急切地說:“狗官要奪義興,你不從就關起來,簡直欺人太甚!決不能讓他得逞。大家都通過氣了。江浙的兩廣的,這次都來助你。我有一上策,若要暗殺狗官,再來一個‘刺馬案’,我們可以組織!讓他們查不出頭緒!你……”

蘇敏官失笑:“沒了這個狗官還有下一個。說中策。”

還“查不出頭緒”。“刺馬案”是懸案不假,被民間看了多少笑話;但審訊的那幾年裏,多少人糊裏糊塗地因刑而死,給一個馬新貽陪葬?

“總之不能讓咱們的船落在朝廷手裏,讓朝廷榨百姓的血汗錢!”何偉誠不氣餒,說,“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玉碎瓦全……”

“不舍得。”

當年那個胡攪蠻纏的少年一點沒變。何偉誠苦笑一笑,憐惜地看他一眼。

“下策麽,先轉出義興賬面上的現銀。鋪面查封了,匯豐銀行的賬戶他們封不掉。我們護你隱遁鄉下,咱們從頭再來。”

蘇敏官點點頭,忍著傷處疼痛,淩空跨過幾根管道,還回身給何偉誠搭把手。

這上中下三策定得太隨意了,一看就時間緊促,沒好好開會。

蘇敏官忽然問:“白羽扇呢?你們商量這幾個主意,哪個是她出的?”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通道盡頭守著另一個同樣矮小瘦弱的“苦力”,臉上被煤灰抹得烏漆嘛黑,唯有一雙眼白亮得分明,閃著活潑的光。

蘇敏官心跳停一刻,怎麽說曹操曹操到,他這烏鴉嘴唯有此時最靈。

“你怎麽也來了?”

說話時看著何偉誠,質問的口氣。

何偉誠無辜地使眼色,意思是我攔不住哇。

“船上留守人員不少,都是船工和李鴻章的隨從。我們不敢驚動。”林玉嬋一邊脫下破爛肥大的苦力破衫,一邊說,“鵬哥派人駕船伴行了一個鐘頭,四面都觀察過了,這裏是唯一不被察覺的出口。”

她身後,果然有小小透氣窗,離海面十尺高度,吹進陣陣腥鹹的風。

蘇敏官沉默。破衣服除下,她貼身穿著西洋男式馬甲和緊身馬鐙褲,赤腳,毫不扭捏地露出腰身曲線。

碼頭規矩,運煤的苦力有號牌。官船查得嚴,規定時間內得離開。夾帶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只能兩個人原路返回,第三個人從氣窗裏金蟬脫殼。

氣窗狹窄,尋常男子的身材鉆不出。

蘇敏官氣得想笑。這主意又是誰想的?多半是她。

一邊把那苦力衣裳往她身上套,一邊抱怨:“不會多帶把斧頭麽?”

嘩啦一聲,隨著他的動作,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掉下來。

林玉嬋蹲身撿起。一枚缺角少邊的金鈕翠玉長命鎖,鑲金的部分裂成大小兩片。大的那片脫落下來。

這是他貼身戴的母親贈的遺物。自從多年前,被不合格的鉛彈打碎一個角,此後就愈發脆弱。十余年來,在無數次的冒險和脫險當中,缺損得越來越厲害。

今日終於徹底裂開。可見又受到不小的外力沖擊。

林玉嬋忽然心中抽痛,目光落在蘇敏官胸前肩膀,又伸手,極輕地抹掉他腮邊一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