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說你們謀反?”

林玉嬋滿臉不相信, 悄悄指著義興門口的封條,壓低聲音問。

當然,“不相信”的並非謀反的事實, 而是——

義興一直很小心謹慎, 賬面上全是合法生意, 頂多跟別人一樣打打擦邊球。這麽多年了風平浪靜,怎麽就突然捅了馬蜂窩?

就算像楚老板那樣大搖大擺地搞黑惡, 租界裏也從來不管啊!

石鵬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蓋著大半個身子,露出個愁眉苦臉的腦袋。

“誰知道哇!”他說, “敏官去天津, 十幾天了人沒回來;只來一隊巡捕,說是工部局應了直隸總督的請求, 來查我們生意。當值的幾個兄弟都進去了!我跑得快, 聽他們碎嘴說, 好像發現敏官是……是會裏的人物。其實這陣子風聲緊,大家都很小心, 做事不留把柄, 也沒聽說有人報官出賣的。就是……就是蹊蹺嘛!”

林玉嬋:“李鴻章……”

當然, 這種事天地會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蘇敏官出發前已有預感, 應急預案迅速啟動。各地漏網之魚迅速碰頭,該躲的躲, 該找關系找關系, 還有幾個已經跑到外地去聯絡同袍,去天津的快船也已經定好了……

“會務賬冊和名單呢?”林玉嬋突然問。

“沒來得及全毀掉。”石鵬懊惱地說, “不過這陣子風聲緊,敏官讓我們一律換了暗語記錄, 官兵看不懂……”

“給我留個艙。”林玉嬋果斷說。

“姑娘,你不是要出洋……”

“還有,他是和誰一起去的天津,有名單嗎?”

*

兩小時後,林玉嬋從鄭觀應的公館裏告辭出門,手中捏著一張名片。

“新任太古輪船公司總理賬務。”鄭觀應依舊惜字如金,向她介紹自己的新頭銜,“你的公正輪船公司股份已悉數轉入太古。歡迎繼續合作。”

名片是新印出來的,散發著墨香。“太古輪船公司”她也沒聽說過,多半是太古洋行新組建的輪運下屬企業。

鄭觀應不肯多言,然而從這個頭銜上,林玉嬋已經猜出八分緣由。

他那個“公正輪船公司”的副業做得好好的,沒理由突然轉入太古洋行的懷抱啊。

除非……

“對了,”鄭觀應都快進門了,突然想起什麽,遞給林玉嬋一封白封皮信,“本來要差人送去船行的,既是熟人,給你吧。”

林玉嬋一愣:“這是什麽……”

鄭觀應懶得多說,給她一個“你不會自己看嗎”的眼神,拱手轉身。

路邊報童高聲叫賣:“申報!申報!每份八文,字大好讀,都來買啊!”

《申報》創刊,一炮而紅,定價僅是另一份華文報紙《上海新報》的四分之一,而且排版是中國人喜聞樂見的豎版,立時成為華語報界新寵。報童喊得神氣活現,一份份報紙恨不得往行人眼前懟。

林玉嬋看到一閃而過的豎版字:“招商輪船局籌備招股,擬收購所有滬上華人船運,統一調度……”

她匆匆摸出一把錢,買了份報紙。一讀,徹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關小黑屋。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關了小黑屋。

中國民間運輸業,真是命運多舛。

林玉嬋收起報紙,又拆開手裏的白信封,再一讀,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蘇敏官的字跡,墨跡未幹便匆匆封存,紙面上沾著淩亂的墨水。因著本是要送去給義興兄弟們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辭也很淺顯。

“若我逾期未歸,家產恐難保。我會盡力一搏,只求無愧祖先。期家人兄弟各自保重,囑吾妹勿念。”

林玉嬋折好信,輕聲道:“勿念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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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沉浮,陽光灑在綢緞一般的海面上。一艘龐大座輪緩緩駛過崇明島,逆流插入白茫茫的長江。

船首掛著大清龍旗,過往船只紛紛避讓。

長長的午休過後,李鴻章終於起床,歇在他的頭等艙套間裏,小口啜飲洞庭碧螺春,低聲問盛宣懷:“那人醒了?”

李鴻章平生最引以為傲的本事,首先乃是洞察力,記憶力,其次才是官場才幹和馭下之能。八年前驚鴻一瞥的一副面孔,如今仍舊能一眼識得,李鴻章自己都想給自己鼓個掌。

也虧他樣貌不凡,盡管竭力掩飾,神態也絕非尋常下人。這才讓他額外多看兩眼。

差點就讓個會黨反賊從他眼皮底下溜了!

大清好容易結束了連年的兵禍,可不能再掉以輕心,禍起蕭墻。

李鴻章當然立刻就命令把人拿下,帽子一掀,當場露出個反賊頭。不等他狡辯,親兵早就撲上,當場把人拿下。

先審他當年綁架赫德、從太後手底下撈人,到底意圖何為。姓蘇的答得很爽快,說是要救自己相好。

什麽拙劣的理由,李鴻章才不信。這種不計後果、不擇手段的反骨刁民,案頭供著《水滸傳》,整天“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救啥相好,別是女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