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各位, ”盛宣懷坐在會議室主位,十指相對搭在桌沿,官腔十足地講話, “這些年, 大家辛苦做航運, 代表我大清顏面,在江上海上與洋人爭利。其中辛苦, 李督撫盡皆深知。華人航運之艱難局面非一日之弊, 既有洋行打壓,又有地方官府短視, 收取沉重厘金, 使諸位不得不懸掛外國旗或租雇洋船、參股西洋公司,又引發一系列問題……”

眾船商洗耳恭聽。

蘇敏官觀察這個年輕的幕僚。跟自己差不多年紀, 但顯然是這間會議室裏混得最好的一個。他毫不掩飾財富和地位, 帽子上綴的明珠至少千兩銀子, 手上的扳指約莫有錢買不到。但他舉止雍容緩慢,雖然張口就是各種生意經, 但從氣質上來看, 已然是個經驗豐富的“官”。

他不禁閃念。盛宣懷發表的這些演講, 到底只是給李鴻章傳話呢, 還是有他自己的野心?

盛宣懷幾句話,精準擊中了大家最艱難的軟肋, 使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原來自家的難處,官老爺知道得這麽清楚……

少數想得多的, 卻略帶不滿地交換了目光。

既然官府都門兒清,這幾年幹什麽去了?

而且近來變本加厲地截查收稅, 又是幾個意思?

“高橋沙船”的朱老板沉不住氣,搶著說:“五年前,小人和這位蘇老板,還有其他幾個船商,就曾聯名遞請,想要改組西式輪船公司,至今沒批復。敢問盛大人,今日可否給給準話兒?”

盛宣懷笑道:“當時下官還未入李大人幕府,不知此事。但想來兩宮也是不可能批復的。若是組建西式公司,咱們中國人不諳管理,還是不免要聘請西人,乃至邀西人入股,是不是?漕運是國家大事,豈能讓外人染指?兩宮太後是著眼大局的人,自然不能有求必應……”

蘇敏官微微冷笑。

說白了,漕運這“利”,不能全落在民間商人手裏。

果然,盛宣懷慷慨激昂,繼續道:“李大人和下官經縝密研究,認為我大清的航運業,須得官民抱團,團結一致,方能和洋商一決高下。民間商人財力有限,單靠官府又尾大不掉,生出諸多冗雜事宜。所以,解決方法在於四個字——官督商辦!哎,官督商辦。官府給船運業施以便利,輔以政策上的優待,減少內耗;商人則以資金船舶入股,自負盈虧,與官無涉。這麽著,相當於朝廷給你們大開方便之門,不是比什麽西式公司更好做?這項決議,下官已與不少相關人員商議過,獲得了一致同意。如此一來,我內江外海之利不至為洋人盡占,大大利於國計民生。而到時,諸位作為商董,也可成為開啟新風氣之首腦,留名青史……”

席間響起低低的嗡嗡聲。好吃好喝招待了好幾天,這利順德酒店果然不是白住的。

盛宣懷滿面笑容,拍一拍手,讓人拿出一沓蓋著鮮紅大印的文書,分發給各人。

《輪船招商公局試辦章程》。

洋務運動轟轟烈烈搞了十年,搞出了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等大項目,大筆投資已然不敷。朝廷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商界,以商養軍,漸收利權。

簡而言之,光“自強”還不夠,還要“求富”。

輪船招商局,就是“求富”第一炮。

要想通過航運賺錢,第一步,就是掃清水路上的障礙,翦除競爭對手。

洋商暫時除不掉,但小小的本國船商總得有點眼力見,自覺點,別再跟官辦船行爭利,別給朝廷拖後腿。

《章程》規定,所有在滬船商,可將自己的船舶資產附予新成立之招商局,也可帶資入股。股份較大之人,經公舉入局,可以作為商董,在主要港口協助經營業務,相當於私營老板變成國企員工,薪金待遇如下……

眾船商讀了沒幾句,眾說紛紜。

“哎,盛大人,我有幾十艘沙船,三千多號水手,官府都收啊?”

沙船在蒸汽主導的航運時代早就式微。能給這些老舊過時的沙船找到接盤俠,“高橋沙船”的朱老板求之不得。

盛宣懷笑著答疑:“輪船招商局,當然是以輪船為主。李大人說了,沙船又慢又不穩當,收購之後,你們自行處理,以後別讓他在江面上看見。”

言外之意,花錢買斷你們的事業,以後敬請改行。

鄭觀應一直沉默,此時忽然發言。

“如果不願依附入股呢?”

因著同是官身,盛宣懷站起來,朝鄭觀應一拱手,笑道:“那……那李大人當然也不能強求。不過正翔,你可想好,將來的大清輪船招商局,除了有漕糧專利生意外,還得得到朝廷貸款,低價拿地興建碼頭貨棧,而且還免征厘金——這麽優惠的待遇,到時民間的‘野雞船’,怎麽跟官辦的輪船競爭?當今大清所面對的,乃是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下官為大夥著想,真心建議諸位精誠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