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我暗地裏派人調查, 如今棉花行業暴利,入場的商販比去年又增兩倍。他們只想賺快錢。不知從何時起,棉商中開始流傳在棉花包裏摻水的機巧, 技術最熟練的, 可以把七十斤棉花變成一百斤賣。”

博雅例會上, 林玉嬋面對各位老員工,不無擔憂地說。

博雅公司吃夠了棉花年年漲價的紅利, 常保羅手下一群人都已經成為棉花專家。聽了林玉嬋一席話, 當即咋舌。

“乖乖,這比印錢還帶勁啊!”

今年春季, 棉花價格繼續攀升, 達到七便士一磅。林玉嬋剛剛涉足棉花行業時,她記得清楚, 價格是每磅一便士, 鄭觀應這個“良心買辦”還收她一成傭金。

如今, 兩年過去,單價足足漲了七倍。

在利益的驅使下, 棉花商人格外有恃無恐地增重摻假, 也屬正常。

大夥當然也知道林玉嬋提這茬的用意, 嚴肅表態:“咱們收的棉花, 別說摻水,碎葉子都細細摘出來, 按照《手冊》標準, 每包都是一級甲等。客戶不信時,林姑娘隨時讓他們來抽查……”

林玉嬋立刻擺手。

“咱們博雅的商品質量極少接到客戶投訴, 我當然相信大家。不過……”

她頓了頓,大膽說:“我家鄉有個說法。當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時候, 說明暗處已有成千上萬。”

博雅眾人齊齊露出嫌棄的表情:“噫——”

只有蘇敏官皺著眉頭杠:“哪裏聽的。廣東沒這說法。”

總賬房先生雖然一天工作兩小時,但也是博雅一員,也得參加例會。他倒不驕不躁,聽得很認真,鮮少發表意見。

突然杠這麽一句,說明已經忍無可忍。

總之,這句形象的比喻很能說明道理——洋人都受不了,找到商會來了。棉花摻水這一舉動,在上海廣大中小棉商當中,只怕已經蔚然成風。

“並且據商會情報,”林玉嬋又道,“漢口、九江等港口,也有棉花摻水的案例。我在商會裏調查過,大多數花商吞吞吐吐,語焉不詳,說明手中的貨多少有問題。”

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常保羅試探著說:“那,咱們應該組織個棉花質量協會什麽的……”

不能讓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然而大家心裏都不樂觀。棉花不像茶葉,不是能分出品級和牌子的享受型消費品。洋人又不認中國人面孔,管你是哪家店、哪裏人,只要被一個中國棉商坑過,勢必會對所有賣棉花的都增加戒心。

一味撇清自己,宣稱“我們跟別的奸商不一樣”,在洋商心中,分量幾何?

蘇敏官忽然問:“容先生這次回來,可曾講過美國戰況?”

其他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把話題拽開四萬裏。

林玉嬋卻心中猛地一亮,從沙發上彈起來。

“對了!他說過!”

在她自己心裏,“美國內戰即將結束”是理所當然的歷史事件。但她差點忘了,對於當時人來說,一切還是未知。

她蹬蹬蹬上樓,鑰匙打開客房門,半分鐘之後,帶下來一沓尺寸各異的印刷紙。

上頭印的全是英文,少許法文。幾個懂洋文的高管趕緊湊過來,檢驗自己的閱讀理解。

都是容閎從美國帶來的、關於內戰新聞的剪報:

《聯邦總統林肯宣布<解放奴隸宣言>,全文如下……》

《血腥的葛底斯堡戰役:波托馬克軍團在本鄉本土打了漂亮的一仗》

《北軍狼奔豕突,“猛虎”格蘭特將軍已經控制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

《解放的黑奴立功?第三次溫徹斯特之役上演神奇逆轉》

《奴隸逃亡,種植場經濟瀕於瓦解,裏士滿內部分裂不一》

……

此外還有不少戰爭宣傳冊、征兵手冊、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手抄稿、敦促南軍投降的小傳單……

把這些按照時間年份排好。從這些密密麻麻的黑白字母和圖畫中,復原出一幅生動而完整的美國內戰時間線。

經過簡單的翻譯,就連不識字的紅姑都琢磨出來——

“嘿,花旗國叛軍氣數已盡啊。”

“容先生去年冬天從美國出發回國,距今已有五個月,”林玉嬋像模像樣地分析這一堆材料,“我認為,按照這種戰況的進展,南方叛軍撐不過半年。”

當然,美國內戰具體結束的日子,她沒背過,在這個世界裏也未必能精準實現。但只要歷史的大浪潮方向不變,應該就是在這個夏天。

“所以……”

其他商戶只是隨波逐流。但博雅眾人早早就跟林玉嬋上過國際貿易課,清楚地達成了共識:中國棉花之所以在國際市場上大受歡迎,跟美國內戰幹系極大。

歐洲工業革命以來,城市中大量興起紡織工廠,急需優質棉花。美國原是產棉大國,但自從內戰硝煙起,南方港口被貿易封鎖,大片種植園裏的棉花找不到銷路,這才使歐洲人不得不來到中國,尋求廉價替代的紡織原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