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林玉嬋在裏間聽得一清二楚, 心中苦笑。

曾國藩還是很眷顧容閎的。知道他在李鴻章治下的江南制造局格格不入,遲早受人排擠,於是保薦他做了個閑官, 幹點自己喜歡的事, 還能拿錢。

與其說是照顧, 不如說是保護。

此時李鴻章已經署理兩江總督,新任江蘇巡撫是原上海道台丁日昌, 性子耿直, 也懂些洋務,願意接納容閎這個怪胎。

林玉嬋隔著門, 用英文輕聲提醒:“報喜之人辛苦了, 該贈十兩銀子路費。”

容閎這才反應過來,拿出銀子道謝。那人笑嘻嘻收了, 又別有用心地笑著看了看裏間的門, 禮貌告辭。

“蘇州那邊等著您去報到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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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後, 容閎坐了許久,環顧自己的辦公室。

書架上堆滿了各種語言的、關於機械工程的書籍;抽屜裏全是待辦文件和備忘;墻上釘著廠內全部人員的名字、籍貫和職位, 讓他方便背誦;他甚至用空余時間, 寫了好幾卷關於江南制造局的十年規劃, 就等有機會往上遞……

容閎叫人搬來幾個箱子, 慢慢將這些書籍紙張收進去,把辦公室整理清爽。

林玉嬋出來, 默默幫他一起收。

“也好。”容閎忽然擡頭, 生硬地一笑,“我其實也不喜歡理科和工程。當初在耶魯, 微積分一直不及格……”

“玉在匣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林玉嬋安靜地微笑, “這裏確實不適合你。先休息休息吧。機會總會有的。”

容閎三十七歲,人生還未過半。林玉嬋雖然沒背過他的生平具事,但她十分確信,關於他的無數百科詞條,此時還只寫了一個開頭。

她忽然問:“蘇州若是清閑,還能時常來上海小住吧?”

容閎點點頭。

“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國時,見過一個叫郜德文的閨女吧?她如今是上海洋炮局總辦的太太,也是博雅的股東、玉德女塾的監督。她大多數家人都去世了,但在蘇州還有一些遠親和人脈,都是當地望族。我會和德文打招呼,萬一到時有人刁難你……”

容閎微微一怔,又點點頭。

來了幾個隨從,向容閎請安道喜,把收拾好的箱籠擡出去。辦公室變得空空蕩蕩,等待它的下一個主人。

容閎站起來,習慣性地說:“林姑娘,煩你幫我訂一張義興的船票……”

林玉嬋立刻道:“依文洋行有快速小輪啰伶丹從虹口碼頭開往蘇州,單程票價五兩。可以嗎?”

容閎喟然嘆氣:“沒有中國人自己的船嗎?”

“嗯,有手搖船……”

容閎黯然披上外衫。

林玉嬋忽然張開雙臂,輕輕擁抱了他一下。

容閎愣神片刻,拍拍她後背,然後放開她,苦笑。

“林姑娘……都保重吧。”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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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博雅舊眾吃完一頓踐行飯,容閎的行李箱子已經都收拾出來,堆在小洋樓客廳,就等第二天裝車拉走。

林玉嬋拖著疲憊的身軀上樓,把自己洗漱幹凈,爬回臥室。

蠟燭燃得正旺,黑暗當中一團小小的光,籠著一個恬靜的人影。

細碎的光影好像一抔金粉,均勻地灑落在他硬朗的輪廓上。

她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公事,那些搖搖欲墜堆在心裏的數據和文辭,此時紛紛謝幕而歸,心中填滿一種暖烘烘的溫馨感。

小茶幾上瓷盤光潔,托著一壺烏龍茶,幾件甜鹹點心。

林玉嬋抿嘴一笑,把外衫掛在墻上。

“怎麽,容閎調任是好事。留在那個廠子是荒廢他才幹。”蘇敏官看著她一臉喪氣,微笑著猜測,“還是,投標沒中?”

他說到做到,這段時間只是旁觀她忙到飛起,果然不過問有關江南制造局的任何事務。

不過今日看她臉色,還是猜出七分結果。

林玉嬋點點頭,故作輕松地說:“像你說的。有關系戶。我就不該……”

開始幾個字還輕描淡寫,說著說著,心頭不停湧出自己挑燈夜戰、跑遍五金洋行的日日夜夜,委屈的情緒在肚子裏翻滾反芻,說著說著,嘴角就不由得向下癟,話音帶上哭腔,兩顆眼淚無中生有地亂滾。

嘴裏被塞了個鹹芝麻餅,堵回了山雨欲來的哭音。

“嘗嘗。我做的。”

咕嚕一聲,林玉嬋第一反應吐出來,拿手裏,湊近燈,如臨大敵地檢查。

蘇敏官忍不住微笑:“周姨做的。”

說完,自己俯身拈起個玫瑰蜜糕。

林玉嬋脫口叫道:“托盤!”

他無奈,被子底下抽出個托盤,托著玫瑰蜜糕,自己咬一口。

被他這麽一打岔,林玉嬋一泡眼淚不翼而飛,氣哼哼地跟他對吃夜宵。

“其實現在回想,”她情緒穩定下來,慢慢分析復盤,“李鴻章當初參與斡旋營救我出獄,還曾派人攔截調查你,就說明他對我這個民間女商人的人脈、後台,肯定多有疑慮。現在選擇不跟我合作,也是有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