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價格戰打了那麽久, 終於讓義興這塊最硬的骨頭認了慫。這蘇老板不知遇上什麽事急著用錢,前一天還跟外資洋行明裏暗裏較勁,第二天就聽說, 他把家財散盡, 船全賣了, 從此退出船運賽場。

幾家洋行彈冠相慶,迫不及待地分吃了義興的優質資產。

“托您的福, “船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兩只手張開比劃,“小人頭一次跟這麽大一艘船, 也算長了見識。真快, 真爽氣!不是我說,這洋人的輪船啊, 還是在洋人手裏駛得好。您看您把這船布置得, 那個詞兒怎麽說來著?——土氣!太土氣!嘿嘿, 只能重新漆一遍,您看看是不是像樣了點……”

蘇敏官任憑他奚落, 只是溫和道:“麻煩換一張二等艙船票。”

船副歪著嘴角笑, “您這是什麽態度?到底誰是船主, 小的怎麽有點弄不清楚了?”

蘇敏官拱手作揖, 冷冷道:“麻煩換一張二等艙船票。”

船副笑了,招手喚過一個小廝。

“好好, 看在同胞的份上, 小的也盡力幫您爭取一下——不過,艙位既然都是滿的, 您一個中國人,要把洋人擠出去, 總得……咳咳,表示點兒什麽吧?”

這是明晃晃的亂收費。給夠了船副的胃口,他說不定會開恩幫著安排一下。

“沒必要。”蘇敏官說,“我記得第三層走廊盡頭有幾間空的休息室,可以拿來臨時應付一下。”

船副眉毛一下豎起來,像鬥雞一樣惡狠狠地說:“那怎麽行!那是大班和洋人經理用的地方!雖然他們不在船上,那房間也不能亂動啊!我說蘇老板,您是不是還當這船是您自己的呢?看清楚,寶順洋行——Dent & Co.!您啊,現在就是個最尋常的乘客,上了洋船就得遵守洋律法,這兒不是您頤指氣使的地方!”

船副嗓門大,陰陽怪氣講話的時候,已經引來不少船工水手,圍在辦公室門口竊竊私語。

“這是這船的上一任船主!破產了,落魄了,還當自己是個人物呢!嘻嘻!”

“嗐,中國人能有這種洋輪船?我不信。”

“叫什麽?義興船行?——嘖嘖,不是還做得挺大,怎麽突然倒了?”

“聽說是讓海關罰了款——哼,中國人自古無奸不商,做生意不鉆空子的有幾個?這是撞槍口上了,活該!”

……

蘇敏官面無表情聽著這些言辭,仿佛議論的不是他。

林玉嬋可不能忍了。她砰地關上艙門,跨一步,撐在船副面前的桌上,冷冷道:“這艘船的蒸汽引擎我修過,每一根管道我都熟。敲哪兒漏水、鑿哪兒爆炸,我比你清楚得多。三等艙在最底層,隔幾個過道就是輪機室,維修出入口一大堆,我都知道在哪。萬一這船壞在半道上,你就算抓住我送官,你也最好想想怎麽跟你的洋老板交代,賠不賠得起這個維修費。”

船副臉色一青,氣急敗壞地打量這個吹牛的姑娘。

“你……你敢威脅……我是洋行的雇員!看在女流之輩的份上我不計較,否則下船就給你逮到巡捕房去!”

林玉嬋擡頭,隨便扯住頭頂一個橡膠管,大大咧咧說:“譬如我知道,這是個通氣孔……”

蘇敏官輕輕拉她袖子:“阿妹。”

聲音有點疲憊。

林玉嬋就是聽不得他這被欺負的語氣,厲聲對船副道:“把我抓了就抓了,反正你的飯碗不也得丟?”

爭吵聲引來另一個人。只聽匆匆的腳步聲,有人跨進門,不滿地問:“誰在這兒吵架呢?”

林玉嬋一回頭,這人她卻認識。寶順洋行副買辦徐潤。他生得唇紅齒白,留個喜慶的八字胡,一雙眼神如同春風,好像看誰都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輪船航行,都會有個隨船買辦,跟沿途華洋機構進行一些復雜的交涉。

徐潤只在棉花收購點見過幾次林玉嬋,印象不深;但他跟蘇敏官卻是老熟人。趕緊笑著拱手:“誤會,誤會。這船副脾氣不好,別跟他一般見識——要一間空艙是嗎?還不馬上去安排?就那間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櫃子封好,掛的畫也摘下來!等洋老爺回來別讓他察覺,不就得了!這是滬上有名的少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鄉,誰也不許怠慢!”

虎落平陽被犬欺。徐潤格局大,不是那條狗。

做買賣嘛,幾起幾落、東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還得留著余地。

蘇敏官打著精神,謝了徐潤。

“不是我說,敏官。”徐潤一邊引路,一邊頗為遺憾地說,“當初我們幾家洋行笑臉相迎,白花花的銀子堆出來請你合作,你不給面子;現在怎麽著,終於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官,認輸不丟人,年中我跟著炒地皮,虧了大半身家,現在不也從頭再來?你那麽年輕,那可以再來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沒幹過!……哈哈,這位是你的太太不?還沒道聲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