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平心而論, 林玉嬋代入一下江浙分舵的立場,被蘇敏官擺了這麽一道,不炸毛才怪呢。

當年本著對金蘭鶴的信任, 把上海義興交給他代管。這兩年江浙分舵風平浪靜, 既沒跳出來指手畫腳, 也沒給他使絆子,已經盡到了情分。

如今可好, 兩年的信任, 換來一個砸碎了的招牌,連個渣都不剩。

換她她也氣。

“可是, ”林玉嬋提醒, “這十萬兩花得也不冤啊。大學士裕盛被搞倒了呀!你們打聽一下,這裕盛不僅頑固守舊, 而且力主嚴厲‘剿匪’。他雖不曾親手屠戮反清義士, 但曾國藩縱容湘軍屠太平軍故城, 朝中多有人非議,這裕盛上了好幾個折子為其辯護, 說什麽刁民殺不盡, 理應斬草除根;還有以前的洪兵起義, 殺掉的不少壞官, 裕盛都主張給他們厚封厚葬,立碑立傳, 以傳後世, 還親自寫了許多訃文,肉麻之極。這種清廷走狗, 現在失了勢,喪了子, 臥病在床,命不久矣,難道不是大快人心之事?單憑這點,金蘭鶴就立一大功,天上祖師爺都得笑出聲。”

送信老幺一怔,脫口問:“你怎麽知道?”

蘇敏官也是一怔。這個辯護角度過於清奇,他完全沒料到。

林玉嬋笑答:“我在京城悶了兩個月,什麽八卦沒聽過?你們沒上過京,自然不知,那裏就算是個趕騾車的把式,消息都靈通得很,都能脫口講出幾十年皇家秘事呢!”

的確,京裏旗人不同於外地百姓,他們打心眼裏覺得這大清是自己家業,因此不管多窮多落魄的,說起朝政動態來,也都分析得頭頭是道。林玉嬋再稍微誇張一下,裕盛儼然成為洪門公敵。

別說這送信老幺,在世的幾乎所有的洪門子弟,都罕有敢於進京的,自然捕捉不到這些宮廷傳聞。林玉嬋不經意提起自己“在京裏悶了兩個月”,也是個無聲的炫耀。

送信老幺神色猶豫,點點頭,附和:“文人比武將更可恨。這種人活著一天,就是咱們舉大業的禍害。”

“所以,”林玉嬋趁熱打鐵,“憑這件事,能不能將功補過?至少,三年賭約還沒到底,大哥回去請示一下李先生,給他再延後一年的期限。敏官的能耐大家都看在眼裏,這一年,維持著義興的招牌,就算達不到往日的規模,但把船行重新做紅火,對他來說也不難,大哥覺得呢?”

蘇敏官身心俱疲,已經懶得爭執了。她必須為他爭取一下。

送信老幺站起來,朝兩人分別拱手。

“白羽扇姑娘深明大義,兄弟會如實轉達的。金蘭鶴保重,後會有期。”

說完,轉身便走,茶水沒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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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官端起面前的茶。

“阿妹,”他終於低低笑起來,“你真是不讓我清靜。”

林玉嬋白他一眼。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肯嗎?光看著露娜在別人手裏糟蹋,他都差點跑出去殺人。

“記得王全嗎?”蘇敏官突然問。

林玉嬋點點頭,眼露疑惑。

說他做什麽?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凡是想賺快錢的,多半都會自掘墳墓。”蘇敏官用警告的語氣說,“這不是你常說的嗎?”

就算爭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樣,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價值四千兩。一年之內要變回十萬,無異於賭博,立時會激發出不理智的決策。

由奢入儉難。當初王全就是受不了“從零開始”的漫長,急於重建昔日德豐行的排場,最終陷入借錢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塗。

林玉嬋笑了:“誰讓你一年賺十萬兩了?我把人打發走,讓他們先別來煩你而已。你先好好休息,別管這些雜事。我送你回去?”

蘇敏官笑出聲,額頭抵她額頭,閉了一刻的眼,調整心緒。

“回去有債主堵門。”

而且……一個月內,賤賣了義興的全部,好像收藏家親手砸碎自己珍貴的藏品,帶來的傷害難以愈合。他不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門面,甚至不願意想任何跟“船”有關的事。

一只細細的手勾住他小指。茶館裏人來人往,縱然有門簾,她也不敢太放肆。

她的手涼。一絲清明,從小指蜿蜒向上,注入他的心。

林玉嬋忽道:“博雅的生意越做越大,老趙如今是兼任賬房,似乎有點忙不過來。”

語氣閑閑的,帶著點暗示的笑意。

蘇敏官全身微微一震,睜眼看她。

他春風得意時,不止一次跟這小姑娘開玩笑,倘若博雅做不下去,虧錢破產,歡迎來義興做賬房,他包吃住。

這個offer給出了三年。在這三年裏,林玉嬋駕著博雅小破船在商海中探險,屢次駛過驚濤駭浪,幾次被顛到散架的邊緣,所幸船還沒翻,也就一直沒去義興那裏報到。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到頭來卻是她率先拋出繡球。